叶朗:"意象"理论应当回答两个方面的基本美学问题:一方面,"美"和艺术的本体是什么,又是如何存在的?另方面,它们的基本意蕴是什么?对于我们的生活具有什么意义?我们的回答是:"美"和艺术的本体是审美意象,它存在于主体与客体交融的审美活动中;审美意象的基本意蕴是照亮一个真实的世界,使我们在自我超越中复归自然和自由,从而提升我们的人生境界。你将这两方面概括为美学的本体论和价值论的统一是可以的。这样的理论建构,并不只是为了理论体系的完整性,而且也是要赋予理论一种现实的针对性,这个针对性,不仅是要阐释现实,而且是要引导现实。自20世纪以来,从西方到中国,社会活动和个人生活,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这既有市场经济发展,高新技术发展带来的变化,也有文化观念、生活意识转换引起的新现象。就审美文化领域来看,有两个基本问题是必须面对的:第一,艺术和非艺术的区别问题。20世纪的先锋运动,颠覆了西方传统美学体制,甚至瓦解了艺术与非艺术的界限。20世纪后期流行一种说法,即"什么都是艺术"。根据"意象"理论,我们可以确定地指出,不能说什么都是艺术,只有创造了审美意象的活动,才是艺术。第二,艺术的意义问题。与其界定危机相联系,20世纪艺术也面临意义危机。这既与先锋运动瓦解艺术体制有关,也与20世纪后期盛行消费主义,导致艺术普遍的娱乐化有关。后者的影响,实际效果上更重要。针对艺术的意义危机,"意象"理论可以从形而上的层次揭示艺术对于人生的根本意义。
"艺术终结论"误解了艺术对于人类的意义
肖鹰:在《美学原理》中,您运用"意象"理论,不仅对传统审美(艺术)活动作了透彻的阐释,而且也对现代(先锋)艺术中的诸多作品作了肯定的阐释。由此,我感到"意象"理论在审美活动阐释中的广泛适用性。同时,您主张:"艺术与非艺术应该加以区分,区分就在于看这个作品能不能呈现一个意象世界",在这个原则下,您否定"波普艺术"和"观念艺术"的某些作品的艺术属性。的确,这两种"艺术"的很多作品都是否定"意象"创造的。"观念艺术"的很多作品取消"意象"不用说了,"波普艺术"的鼻祖杜桑将从商店购买的搪瓷小便器充作艺术品提交艺术博览会,曾有评论家赞美杜桑此举是使这个小便器摆脱了功能目的而自由展示了它的可爱形式,杜桑却拒绝这种赞美,明确声称他的目的就是要挫败美学。而美国波普艺术的集大成者安迪o沃霍尔把一个布里洛牌肥皂盒提交展览,其目的则是要证实艺术品与非艺术品之间的"不可视别性"。他们消解意象的意图是明确的。您在书中指出,"否定艺术与非艺术的区分,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意蕴的虚无",我认为,这是从"意象"理论出发,对20世纪后期流行的反艺术趋向的精辟的论断,是切中要害的。您说:"艺术的生命不是'物',而是内蕴着情意的象(意象世界)。波普艺术总让我们看到物(而且多半是破烂物),却很难让我们观到'象',因为没有'情'、'意'便不能感兴,不能感兴便不能生成意象,不能生成意象便不是艺术。"(P245)我完全赞成您这个论断!从"意象"理论讲,艺术是从"物"到"象"的飞跃;而波普艺术是从"象"到"物"的退化。波普艺术是20后期西方领导潮流的艺术运动之一,行为艺术、观念艺术的很多作品,实际上都是在这个"向物退化"的趋向上逆历史而行的。就此而言,美国美学家丹托的"艺术终结论"似乎也触及到20世纪后期西方艺术的真实状况。
叶朗:丹托的"艺术终结论"的确是针对20世纪后半的艺术波普化现象而发。但是,虽然有事实依据,这个"终结论"还是片面的,从根本上讲,是错误的。说它是片面的,因为丹托的立论是建立在艺术历史运动的短暂的时期和风潮性的局部现象,用美国美学家卡洛尔对他的批评来说,他只看到了一种艺术(绘画)的一种可能结局(波普艺术)。说它是根本错误的,是因为他惑于局部现象,而根本误解了艺术对于人类存在的意义。人对审美活动的需要,是一种基本的人性需要;而艺术是一种典型的审美活动,它通过艺术意象的创造,集中并且提升人的审美活动。在艺术创造的意象世界中,人在自我超越和存在还原的统一中回到本原的生活世界,回到人类的的精神家园。这是人性最内在的需要,形而上的需要。这种需要的具体表现形式和内涵当然会随着历史发展在不同的社会和文化中产生变化,但是只要人存在,这种形而上的需要是不会消失的。这是我们坚持艺术不会终结的根本前提,这个前提是内含在"意象"论中的,也就是你前面所说的"意象"论是存在-本体论和精神价值论的统一。其实,丹托提出"艺术终结论",还有一个受西方美学传统局限的深刻原因。他认为,西方传统艺术的历史动机就是在模仿论系统中追求创造逼真现实的艺术图像(知觉等价物),而透视法的发明,特别是电影的发明,终结了这个历史动机,同时也就根本上终结了艺术的历史(线性)运动。把艺术的历史运动完全限定在西方模仿论体系中,这是一种相当狭隘的艺术史观,而且,就是在模仿论体系中,也不能将艺术的历史动机限定为追求逼真性,因为模仿论有着深厚而丰富的精神传统。丹托把传统艺术发展的精神动机剔除掉,单纯从技术-形式的层面审视艺术,这是由他的分析美学观念决定的,而且其局限就是不可避免的。
肖鹰:我也关注以美国为中心的分析美学论著,有两点感受。第一,他们的着眼点仍然是西方中心主义,他们的研究对象和结论,都离不开西方,丹托就非常典型;第二,他们把美学问题归结为语义分析,实际上是局限于艺术的形式(话语)分析,而拒绝艺术的意蕴。对于分析美学,艺术的意蕴是没有意义的!您对艺术作品的结构分析为三个层次:材料层、形式层、意蕴层。这是符合艺术的存在特征的,也是"意象"理论的内在之义。分析美学的主要症结,就是抛弃了艺术的意蕴层,而其实质,如您所指出的,是忽视和离开人生(人的生活世界)而抽象地分析艺术形式的话语机制。我赞成您这一论断:"美学问题归根到底是人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的问题,是人的存在问题。人的语言世界是与生活世界密切相关的。离开人的生活世界而专注于语义分析,会从根本上取消美学。"(P17)实际上丹托不仅主张"艺术终结论",也主张"美学终结论",在他的《艺术终结之后》一书中,就专门有一章"从美学到批评",他认为,美学的历史也终结了,取而代之的应是"后美学的批评"。读分析美学的论著,我常感到意义的缺失或虚无,让你不明白人为什么需要艺术,审美活动的意义又何在。读您的《美学原理》,我深刻地感受到,您一方面明确地将美学问题(包括艺术问题)纳入人生的历史运动中来研究和阐述,另一方面又强调审美的世界是人生的本真的世界,是属于人的本然而又超越的意义世界。如果说分析美学的路线是专注于语义分析而不可避免地走向取消美学的陷阱,那么,您做的工作是重建审美世界的人生意义,进一步讲,是在当下语境下进行美学的根本性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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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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