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镇的秘密》:话语与意义的游戏狂欢
《扁镇的秘密》系列是作家刘海栖在出版界挥师鏖战多年之后归回作家身份创作的第一个长篇童话系列。在这部作品中,作家构想了一处子虚乌有但又与现实世界若离若即的所在——“扁镇”。扁镇实际上是一个贴在墙上的剪纸世界,但作家用独特的方式让这个世界摆脱了剪纸的二维空间与静止时间的限制。就在这样一个轻薄如纸的平面上,属于故事的某种立体的空间与流动的时间奇异地膨胀了起来。
然而“扁镇”的“秘密”显然不止于此。它以剪纸人物构造的这个世界不但让我们联想到某种具有后现代特质的童话时空,也以其“剪”与“贴”的基本动作语法暗合了后现代艺术至为重要的“拼贴”、“游戏”等范畴。如果我们仔细阅读文本,便会发现这样的联想并非一厢情愿的主观阐释。整部童话调用了如此之多带有后现代特征的叙事元素,以至于它可能对许多习惯于传统故事欣赏的眼睛构成了某种阅读上的挑战。事实上,《扁镇的秘密》是目前为止中国当代为数不多的运用后现代叙事技法的童话作品之一,它以其叙事革新的尝试,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当代童话在相对稳定的叙事框架中突破这种框架的文学可能,也展示了这种突破需要应对的困境。
扁镇的故事是从一种恍如语词游戏般的絮叨中开场的:
说是世界上有一个小镇,名字叫做扁镇。
它并不只是名字叫扁镇,而真就是一个扁扁的小镇。
这个名字叫扁镇的小镇你在任何地图上都是找不到的。
这种随意的、游戏的、念叨的叙述语言奠定了扁镇系列的整体叙事基调。如果说故事起始两章尽管不无文字游戏的意味,但还保留着经典童话叙事的基本面貌,那么在第一部《拯救行动》第三章,当叙述者开始讲述扁镇的来历时,一种常见于后现代童话的典型的拼贴游戏手法则开始毫无顾忌地在叙述中蔓延开来。在这一章里,作者将《迟到大王》、《克丽桑丝美美菊花》、《鳄鱼怕怕牙医怕怕》、《爷爷一定有办法》等多部经典儿童图画书的角色、情节等从原作的语境中剪切出来,犹如制作拼贴画一般稼接到扁镇的故事中,大量互文文本的介入使得故事情节几乎淹没在了异文本的组合狂欢里,故事叙述也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一个文本拼贴的游戏。这一技法在接下去的文本里被频繁征用,包括《好饿的毛毛虫》、《母鸡萝丝去散步》、《傻鹅皮杜妮》、《生气汤》、《一寸虫》、《让路给小鸭子》、《獾的礼物》、《野兽国》、《三个强盗》、《蚯蚓的日记》、《和甘伯伯去游河》、《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等在内的六十余部儿童文学作品的各种内容元素籍此进入“扁镇”,整部童话犹如一件缀满各色文本补丁的长袍,散发着后现代童话特殊的幽默与反讽的游戏意味。
与此同时,我们也很快发现,故事起始处出现的那个看似熟悉的受述人称的“你”,其实是一个远远越出传统童话中常见的受述者指称的人称代词,它代表了扁镇系列童话另一个重要的后现代叙事元素。在作品中,这个“你”不但经常承担起故事听众的角色,更是一个可以随意进出故事并与叙述者展开对话的特殊存在者。只要叙述需要,“你”可以从故事的外面走到里面,与故事里的角色面对面地交流,还可以与故事的叙述者一道就情节逻辑问题展开争论。这么一来,叙述者、受述者与叙述对象之间的一般界限被取消了。
类似的技法在文本内随处可见,它一方面打破了一般童话叙事的连贯性与统一性要求,另一方面也在文本内制造出一种话语和意义的游戏狂欢。这种与一般童话创作大异其趣的叙事手法,鲜明地体现了来自后现代文学叙事的影响。
“扁镇”的突破:革新与困境
尽管成人文学和西方童话界对于后现代叙事技法的创作关注与试验在几十年前便已开始,但是对中国童话界来说,除了在近年来极少数量的短篇童话中,我们可以看到对于后现代叙事技法的若干有意识的运用之外,直至今天,来自经典文学传统的故事叙说方式仍然覆盖了几乎所有童话文本的写作。在这样的背景下,“扁镇”系列故事的后现代叙事形态无疑展示了当代童话创作最前沿的艺术探索动向。
这将决定“扁镇”系列在中国当代童话发展史上的意义。毋庸置疑,经过六十余年的发展,中国当代童话在题材内容、艺术手法、语言表现等方面都获得了显而易见的提升与丰富,尤其是近三十年来,在域外儿童文学作品持续、大量的引进与传播背景下,童话创作的艺术面貌变得更加多元,表现手法变得更为多样,其艺术边界也在不断得到拓宽。但与此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在当代文学与文化观念革新的大背景下,尽管不断有新的艺术内容进入到童话的表现范域之内,然而就童话内部叙事层面的探索而言,它对于当下文学和文化思潮的回应是远远不够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扁镇”系列以其充满爆破力的“后现代”叙事革新尝试,为当前的童话界注入了一股粗犷而又清新的艺术空气。
然而,作为一部具有创作探索性质的童话作品,“扁镇”系列在将互文、反讽、元叙事等后现代文学的叙事手法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同时,它对于这一形式狂欢游戏的某种迷恋,也导致了它作为一种文学创作行为的基本缺憾。
作者铺下了大量世界儿童文学作品的文本踪迹,然而对于大部分国内读者来说,这一主要由近年引进的欧美图画书与童话作品构成的互文文本群落在很大程度上却是十分陌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它们在童话文本中的碎片式拼贴不但难以激发读者的理解默契,反而容易成为他们阅读过程中的知识障碍。作家显然是对这种互文性的拼贴手法太情有独钟了,来自异文本的无数形象、情节被采来结缀在扁镇童话的叙事网络上,其中许多对象嵌入到故事逻辑深处,成为了童话阅读过程中不可逾越的意义结点,但它们同时也构成了对许多中国读者来说难以消除的意义障碍。
而更为关键的问题还在于,所有这些被征引的文本在童话中的分布大多是松散的,它们常常并列或者先后出现,但却不分享任何共同的意义,其主要功能只是制造文本内的游戏感。然而,像美国学者杰克·齐普斯所说的那样,对于经典童话模式的后现代反叛不是简单地“将它们打碎的那些童话故事重新组合成新的整体”,而是在改换了的叙事策略之下,包含着对于新的世界观、价值观与生活可能的呼唤与倡导。所以,从总体上看,“扁镇”系列童话有着十分成熟和可贵的现代叙事技巧与语言的基底,以及重要的文体革新意义,但最终仍然停留在了语言和技巧的试验层面上,而没有能够抵达现代童话艺术精神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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