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翻译家杨宪益先生,不但肚子里有地地道道的洋墨水,并且学富五车, 还有一肚皮诗词歌赋,经史文章的土学问。 他的旧诗不但很有功力,而且出奇制胜,读来忍俊不禁。
他家二小姐为了给病中的老妈解闷,送来一头白猫,老先生日对此猫,诗兴大发,写出“欲慰慈怀解寂寥,女儿携赠白狸猫;只尝美国鲜虾粒,不顾燕京土蛋糕……”之句,把娇养宠物性格,描写入妙。“物”一旦受“宠”,自然贪图高级享受,土蛋糕嘛,不屑一顾了。
老先生看见一只冬眠的乌龟,意有所感,便即兴写了一首七绝:
冬龟不动不呜呼,免触霉头体自舒;
或竟被人当废物,一朝扫进化灰炉。
乌龟藏头缩尾,不敢乱说乱动,原以为可以韬光养晦,过个安静日子,但人事不常,一朝被人认做“废物”,送进了化灰炉,原来“不呜呼”的,也就从此呜呼了。
杨宪益原住在北京西区百万庄,1993年,他写过《百万庄路景诗》七律一首:
马尾沟西百万庄,几家歇业几家忙;
菜摊整顿先开路,书贩巡查怕扫黄。
起哄争看猴演戏,美容生怕鬼梳妆;
花农生意偏清淡,闲坐街边看夕阳。
写街景,却反映了在演变中的都市风貌,既有景,亦有情,这样的诗作,可谓白描高手。
前几年,香港大学授予杨宪益名誉文学博士学位,他写了一首诗,答谢港大给他寄来的博士衣帽,后两句是:“而今模特方时髦,潇洒何妨走一回”。荣誉当前,他只愿做一个穿时髦衣服的模特儿。这和他的《自题画像》那头四句“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同其洒脱,读之可以下酒。
杨诗还有许多妙句:“好汉最长窝里斗,老夫怕吃眼前亏”(《开会偶成》);“卅载辛勤真译匠,半生漂泊假洋人”(《自嘲》);“待我闭门装隐士,看人下海耍英雄”(《迁居》);“穷摸屁股撩狂虎,大闹天宫笑孽猴”(《昏夜》)……这些句子不但对仗工整,而且情文并茂。
清初傅青主的朋友,大学者李天生被皇帝叫去考博学鸿词科(朝廷给知识分子安排的功名),辞未受官,回到山西给青主讲,有人写打油诗嘲笑“举鸿博”的事,他说:只是“叶公懵懂遭龙吓,冯妇痴呆被虎欺”两句,最巧毒可笑,青主说:“天生,忘了你也是被录取中的?” 天生讷讷地说:“此诗实有可诵处也。”
杨宪益的诗,不知怎的,读来读去,也都觉得大“有可诵处”。
乃迭仙逝,我曾写一《鹧鸪天——慰宪益》:“万里姻缘梦亦诗,今生了却爱和痴;明知此恨人人有,倘记《浮生》字字奇。 撄虎吻,泣牛衣,百年多事几多时。相同君体他朝化,且唱庄周扣钵词。”
宪益夫人戴乃迭女士,英国籍,万里情深,终生相守,暮年永诀,痴爱同归幻天。“明知此恨人人有”,是元稹《遣悲怀》句。清沈复的名著《浮生六记》,记与夫人生平恩爱。“牛衣对泣”汉王章夫妇故事;宪益夫妇曾遭“浩劫”,故以“虎吻”对之。“百年”句,用同上元稹诗句。香港一坟场门联:“今日吾躯归故土;它朝君体也相同”,语虽怪却坦率。
翻捡出这首词,以纪念宪益、乃迭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