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诗人艺术家木心:一个回归中国文化的智者
2007年刚到乌镇时的木心
木心走了,得之这个消息,还是女儿在QQ上告知的,我真有点不太相信,心中却在想:“难道他真离开了人世?”但于那一刻,坐在电脑前,对于传来这样突兀的噩耗,不禁为之黯然神伤。
其实,最早得知木心患病住院,是在一次晚上阅网时的偶见,那博客上这样记载:“木心已住院,传闻在重症病房。”尔后又读到这样的讯息:“很想去乌镇看看木心,生怕打搅他。终究没有去成。现在木心终因心肺功能衰弱,处于弥留之际,住在重症病房。中医徐树民先生曾七八次被请为木心把脉,最后一次是今年春节前后。”再观之,博客上还有徐医师为木心开的中医方药。
读到这些消息,大多已在深夜,我据所开之方,大致遥想木心先生,正患老年性心肺虚弱病,症状险恶,他正受着肺衰咳喘、夜梦不断、心神不宁、阴虚低热的病魔煎熬。无数个不眠之夜,虽安静地躺在水乡医院里,可想见,现在他正一脚高一脚低的,似在山峦折摺的沟壑中,累得迈不开步子,只感四顾茫茫,在痛苦的病中,度着那日日夜夜。
那样的深夜,谁也帮不了忙,我只能和他忠实的读者、亲朋好友们,怀有同一个祈愿:“希望他早日康复!并为他祈福!”
木心,本名孙牧心,号牧心,1927年生于乌镇,早年入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又转投艺术理念与之更契合的林风眠门下,入杭州国立艺专,继续学习中西绘画理论。在“文革”期间被捕入狱,囚禁十八个月,作品皆被烧毁。1982年,木心移居异国他乡的纽约。从此,兴趣渐转向写作,以艺术创作理念的笔触,写着散文、诗歌、小说;作品弥漫着西方浪漫主义和中国的古典韵致。
真的,木心的作品,早引起我阅读的兴趣,艺术感与空间感的奇正变幻,读后总有无限的意象。其风格十分轻盈、玲珑、随意;笔尖随思维自然流转,感觉总有一幅幅的画面在你眼前流动,拂之不去;有时仿佛走在巴黎的苍穹下,却怀着一本古老的《诗经》;又仿佛是竹林七贤曾经流连的山水中,有人用小提琴正奏着莫扎特的一曲音乐。欧风美雨,汉唐明月,韶乐楚曲,竟如此水乳一般交融。诚如孙郁先生所评:“读木心,就是湍流的冲洗,那些僵死的湖泊是不能懂得奔淌者的快慰的。”
木心的散文和诗歌,追捧者多,小说反被冷落,但我却喜欢他的精致巧意却不乏哲思的短篇小说,惜只有《温莎墓园日记》一册小集,其了了十几篇,有些是微型小说,写着月淡如水的故事,没有冲突,没有煽情,充溢着一湾泓水,淡定如神,却写出了一个灵动的世界,读来篇篇令人感叹、唏嘘。
我想,也许只有如木心这般经历风雨人生,徜徉于中外艺术之上,却依然保有一颗浪漫、温润之心的人,才能用透澈而节制的笔调,写出了人生的无奈、情愫、重聚、别离与生死!
迄今,广西师大已出版木心著作二十多种,包括《木心画集》。先于2006年1月推出《哥伦比亚的倒影》,附一册《关于木心》的白皮书,全文刊登了1986年对他作品的讨论。这书,现还插在我电脑旁的书架上,随手抽出此书,就见陈丹青在发布会上的话:“我写书,我出书,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这是其对亦师亦友———木心的一片至情。他称木心是“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文学领域和写作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还说,“他的文字有一种真正的母语的力量,非常精致,非常典雅,而且非常具有表现力。”如今,若回想2006年,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出版之际,读者对作者,可谓一无所知,但这本看似完全不起眼的小书,却掀起了一股木心热,一时洛阳纸贵。木心的其他著作也纷纷得以问世,如《鱼丽之宴》、《西班牙三棵树》、《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素履之往》、《即兴判断》,直到近期的《云雀叫了一整天》、《巴珑》、《诗经演》等,每本都吸引了大批拥趸。
木心先生,由陈丹青从纽约接回乌镇定居,那是“
9·11”以后的事,记得我去拜访他时(通过桐乡熟人),是木心先生定居乌镇的第二年,因读了他的书,很想面对面聆听其教。也可说,这是木心从海外回来的第一个春节。
2007年春节后的暖冬,一个晴朗天的下午,我们至乌镇,木心先生正住在镇上一家名为“通安客栈”里,当时先生住二楼一个套间。当我们甫坐后,木心先生很客气,只见其投足举止,总透出儒雅且有一股欧化的味道,向你迎面袭来。他告我们说,现只是暂时借住旅店,自己的住房,当地政府正在装修布置中。我们问他从美国现代大都市纽约,突回归这寂寞的水乡小镇,能住得惯吗?他却说:“这里很清静,我在国外已二十多年,多么需要这样的地方,来安享晚年!”我从木心特别闪亮的眼神中,真体味到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那种感觉。那日,已近晚霞的一缕阳光,正从木窗射进他坐的靠椅上,我们的谈话无拘无束,先生谈性很浓,也许那时接触他的人还少,不像日后若去拜访木心就难,要“从一扇边门进去,穿过走廊,从后门进厅堂”,还有男佣会对你说:“不能拍照!”等诸多规矩。那日,我们之间只是海阔天空,可以谈一切。谈他写的书,谈他的书画、闲章。而木心先生更是一位书蠹,对书特别敏感,文友绍平,跟他聊及自己的一方“谁非过客,书是主人”闲章时,木心马上建议他,应刻一枚楕圆形的闲章,内容就叫“书长寿”!足见他是多么爱书啊。
我们带了一些木心出版的书,请他题签,他一口答应。而当我们谈及他哪册书特别令我们喜欢时,他就高兴地附上一句:“等一下我要送你们每人一本!”那样的时刻,倒使我们感到不好意思。但我发觉,木心先生少有客套寒暄,点上一支烟,总与来访者交谈文学艺术,不像有些作家见面签书了事。而他送你书,不急于签赠,聊到兴起处,竟可以忘却一切。 那日下午,时间过得特快,当大家还谈兴正浓时,已经是六点多了。于是我们请他一起共进晚餐,先生竟一口答应。当我们下楼时,木心不忘要我们每人的名字,以便给我们签书留念。
那晚,木心先生吃得不多,一瓶绍兴六年陈的黄酒,他几乎没喝,大多以茶代酒。那日精神特好,餐桌上的木心温文尔雅,着一身笔挺西服,当我们请教先生保健(那时已七十八岁,仍清瘦矍铄)时,他说:“吃饭六分饱。”人们常说是“七分饱”,而先生比常人还少一分,这也许就是他养身的秘诀。饭间,当我们问及“
9·11”发生时,先生身临其境,有何感觉?谈及此事,只见他兴致很高。他说,当时正在家中看电视,起先还以为是好莱坞的特技表演呢!而且二十多天后,他还要举办个人画展,在当时情况下,是否如期举办,还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木心决定如期进行。最后一次于国外的画展,有三十三幅画展出,尔后,果然轰动全美,各大媒体,一片叫好。说起这件事他也特高兴,笑盈盈地说:“根据一般心理学,最悲伤的人,一般经过二十天,也会初步恢复常态的。”正是在这种理念支配下,先生毅然如期进行他的画展。
几个小时的相识相谈,真的让我感受到一个游子从国外回归故乡怀抱的兴奋,也感受了一个诗人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期盼。
短暂的晚饭结束后,我们与他握别,望着他潇洒的背影走上旧式的楼梯,转折进去时,他还依依流连,向我们左右挥手。尔后,我们拿到了他上楼后替我们用水笔签赠的一册册书,派人送来时,一个细节让人难忘,一袋书的上面,用一根红绳扎好,这无疑是诗人抑或老派文人的礼节文明!
啊,如今诗人真走了,“行人匆匆,全不知路上发生的悲欢离合”。乌镇东栅,那盏人文的幽灯冥灭了,虽我未能赶上他的追悼会,可今晚,我又重新拿出他的一本本书来重读,因为,我想,对这样的诗人、艺术家———我们心中的木心,一份最好的纪念,该是重温他的文字:一个飘泊者的精神世界里,那一颗透出书香而执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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