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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建群:扶路遥上山

2012年11月21日 15:31
来源:《守望路遥 》 作者: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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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读到这里,也许会认为我们是平等的。我想说读者只判断对了一半。是的,在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尤其是对我来说,我的娘肚子里带来的那种独立不羁的性格,不愿意让任何东西来制约我。但是,在文学这个技术性问题上,我一直视他为导师,他的“对自己要严酷”的名言,一直成为我鞭策自己的一条警鞭。在陕北这块土地上,他永远是第一小提琴手。有几次回延安,他用嘲笑的口吻对我们这一群说:“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呢?为一些不值得的事情苦恼和愤愤不平。你们不如抛开这些,去写自己的作品,一天写两千字,一个月就是一个中篇了,再用一个月时间修改和抄出来。发过几个中篇后,谁也就奈何你们不得了。”他这些话总给我以教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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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本身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也许,他的本身,比他小说中的任何人物都更精彩、更复杂和更具有文学的独特性。可惜,他英年早逝,没有可能再去表现这一切了。这是整个人类的损失!人类整体利益的损失!我曾经多次给路遥说过,我说,如果让你经受一次大的打击,脱离现在的生活轨道,而走向内心自省,一定会有比《人生》和《平凡的世界》更为精彩的大作品出现的。这次,命运为他提供的打击是疾病,可惜,他没有能战胜它。且让我在无限的惋惜哀痛之余诅咒命运。

患病期间,我曾三次去看他。两次是在延安,一次是在西安。第一次看他时,我将洛川县委书记送给我的自己舍不得抽的一条红塔山带给他。妻子说医生肯定不让他抽烟的。我说,只要他是路遥,只要还活着,他就一定要抽烟。果然,他欣喜地接过我的烟,开始抽起来。路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就是作家的悲剧,我愿意用所有得来换回它(指身体)。他要我一定要珍惜身体,最好去医院全面检查一下。他接着问起我的孩子的情况,他说她该上四年级了吧。他说疾病使他的人生观彻底改变了,他爱天下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说这话时,他眼里噙着泪水。我坐在床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说不要这样,传染。但是我一直固执地抓着,直到离开。看到在床上蜷成一团,瘦得不成人形的他,加上这间充满压抑感的小屋,我想起《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在狱中的最后情景。我终于没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我说。第二次,是我陪王巨才同志去看他的。第三次,是在西安,我从北京回来,专门在西安逗留了几天,请远村领路看他。结果没能见到他,医生让留个条子。我在条子上说:路遥兄,所有的朋友都祝你好,你是坚强的人,你一定会迈过这个门槛。我将为你祈祷。

事隔几天,我去省作协开会。前去探望,仍然没能见到他。13号晚上,听到见到他的作协领导说,路遥状况很好,每天能吃四两饭了,大约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后来,观胜来了,说路遥曾谈到我,说“建群是个好人”!这是路遥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是在15号离开西安的,路经黄陵,在那里讲课,我欣喜地对朋友说,路遥好多了,他终于跨过门槛了。谁知,第三天头上,他竟撒手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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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在《平凡的世界》接近进入实际创作阶段,曾经就小说的大体轮廓与我有过几次通宵达旦的长谈。他说这种长谈有好处,可以帮助自己完善作品和人物。记得,那时候,他还将小说的总标题定为《走向大世界》,将三部分的标题分别定位《黄土》、《黑金》、《大世界》。他后来是怎样灵感突来,选定《平凡的世界》这个既有覆盖性,又有深刻内涵的雍容大度的名称的,我不知道,我现在将这些写出来,也许会给文学提供一点史料吧。后来,我又陪同他到黄陵店头煤矿,到矿井里去采访了几天,收集素材,以求达到准确的描绘。

路遥是新时代文学重要的小说家,我想我的这个评价应当是公正的。路遥作为一个有感召力的形象,将不断地刺激这块黄土地上新生一代的梦想,我想这也是确凿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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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这块焦土,北斗七星照耀下的这块苍凉的北方原野。我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各种因素,使这里成为产生英雄和史诗的地方。原因之一,是物质的贫困滋生了人们精神上的丰富想象,一个乞丐的梦最富有,一个小学生在读了普希金的《渔夫与金鱼的故事》后,光着脚丫跑到黄河边,等待着这样的金鱼出现,一个中学生饿着肚子站在夜空底下,想象着那颗运行的星上载着加加林少校。这种想象力,是苦难给予陕北人的补偿。我曾经陪一位地委书记下乡,当招待所征求他对伙食的意见时,他释然说,我是要饭出身,这样的伙食,我还有什么弹嫌的!光为了他这句话,我一直从那时肃然起敬到今天。原因只二,我认为这是民族交融的缘故,即就路遥而论,他的身上明显地有少数民族的特征。我曾经望着他耳朵眼里的一撮毛,说他一定有匈奴的血缘(我的另一位朋友,杰出的散文家刘成章,就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有匈奴的血统)。马克思说过,民族交融有时候是历史前进的一种动力。陕北人性格中那种鲜明的优点和缺点,也许只有用这种民族交融的原因才能解释清楚。第三种原因,我想说是历史对现实生活的影响,追溯到光辉十三年的毛泽东,追溯到刘志丹、谢子长,追溯到斯巴达克式的悲剧英雄,横行天下的李自成,甚至一直远溯到民族蛮荒时期的半人半神人物公孙轩辕。

我在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中,试图对这种人类类型心理进行分析。小说曾经有一个题记,看过病危的路遥后,我对命运的这种不公正勃然大怒,换了另外一句话作题记,以志我对命运的蔑视和对死亡的抗议。这句话是:“让我像白天鹅歌尽而亡!”我节省下来的这原来的题记,我将它献出来,写到这里。

“在这个地球偏僻的一隅,生活着一些奇特的人们。他们固执,他们天真善良,他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他们自命不凡以至目空天下,他们大约有些神经质,他们世世代代做着英雄梦想,并且用自身创造传说。他们是斯巴达克和唐吉诃德性格的奇妙结合,他们是生活在这块高原的最后的骑士,尽管胯下的坐骑已经在两千年前走失。他们把死亡叫做‘上山’,把出生叫做‘落草’,把生存过程本身叫做‘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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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我不能不遗憾地认为,在一切金子般闪闪发光的优点之外,路遥有一个最大的不足,这就是欲望太多。他不明白该放松时要坚决放松。他不明白人生只能干成一件事情。他不明白不要同时去追两只兔子这个道理,结果,兔子没追到,自己倒先病倒了。这样,使他很难与周围的环境达到和谐相处。我想,苦难的童年带给他许多优良品质之外,这也是带给他的缺点。陕北是块“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的土地,这带给了这人类一群生机勃勃的创造精神和斯巴达克式、唐吉诃德式的两种激情。同时,它让我们少了点中庸之道。大得而小失,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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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尊敬的朋友路遥,活着的时候,有一天,他对着这世界说:“谁能够评论我呢!”我说:“有一天,让我评论吧!”他说:“也许,你能够评论的!”那么,现在,我怀着无限的爱心和兄弟之情,怀着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严肃态度,用我的形式评论你和总结你,你能够接受吗?“我为什么不在你活着的时候为你说这些话呢?不管你当时高兴不高兴!”我此刻想。

让我们哭泣吧。如果不会哭泣,那么因为路遥之死,让我们学习哭泣,以使用哭泣作为武器来应付这个苍凉世界。乌讷木诺说:“我们必须学会哭泣。也许,这是人类最高智慧。”我们的哭泣当然主要是为了死者,但是,也许一半原因是为了尚且混迹于尘世,被种种琐碎的人生俗务所纠缠我们。我们将在哭泣中暂时忘却了痛苦。继续行走,至于我来说,我希望这篇短文完成以后,我的手捉起笔来不再颤抖。

“先走为神”,这句话是我从街头那些晒太阳的老汉那里逮来的,这句饱含大智大慧的话令我惊讶不已。陕北人那种知生死的达观态度,通过这句话用平静的口吻说出来了。这句话令我的哀痛减弱了许多。那么,这样说,先走的路遥是幸福的,让我们节哀并请所有为路遥之死而痛苦的朋友们节哀。

路遥兄,你的灵魂愿意栖身在这块黄土高原的哪一个山头呢?请唢呐吹奏起来吧,请引魂幡高张起来吧,且让我们扶你上山……

 

[责任编辑:胡涛] 标签:路遥 高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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