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2日,应华美协进社邀请,到纽约去讲《红楼梦》。这次赴美弘红──就是弘扬中国的《红楼梦》──本来就是到华美协进社二楼的演讲厅里去讲一番我的《揭秘》,后来却通知我他们要与哥伦比亚大学合办,而且要把演讲的那一天命名为“刘心武日”。乍得知他们这个决定我真吓了一跳。毕竟我是中国人,从传统文化到革命文化在我意识里的积淀都很深,论资排辈也好,论功行赏也好,在哥大举办某某某日,怎么说也不应该轮到我头上,而且,我若接受下来,岂止是不谦虚,简直就是狂妄!但到头来4月15日还是搞成了“刘心武日”,除了上午我讲《秦可卿与贾元春之谜》,下午讲《贾宝玉和情榜之谜》,两讲前分别播放中央电视台录制的《一个人和一座城市──刘心武抚摸北京》上下集,设台面展示出售我的若干着作,散发关于我的创作简历和有关我《揭秘红楼梦》引发大争论的材料,张贴了一些跟我有关的中英文报导及照片……我发现,美国人的想法很单纯,他们并不把“刘心武日”的叫法看得那么郑重,融注进那么多的内涵,就是一群大娃娃,聚在一起度过一个跟刘心武有关的周末,在嘉年华式的活泼气氛里,顺便地了解到一点关于中国古典名着《红楼梦》和关于一个中国当代作家的相关信息。
美国式大娃娃的心态,感染了我:认真对待是应该的,但又何必把自己和讲座看得那么重要?大家一起玩玩,寓文化传播于周末消闲,“刘心武日”无非是个小小的周末游戏,进入这样的心态后,我那天的演讲,意态轻松,挥洒自如,反而获得了异常热烈的反响。
夏志清捧场
我在哥伦比亚大学弘红次日,几乎美国所有的华文报纸都立即予以报导,《星岛日报》的标题用了初号字《刘心武哥大妙语讲红楼》,提要中说:“刘心武在哥大的‘红楼揭密’,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他的风趣幽默,妙语连珠,连中国当代文学泰斗人物夏志清也特来捧场,更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讲堂内座无虚席,听众们都随着刘心武的‘红楼梦’在荣国府、宁国府中流连忘返。”
夏志清先生只比唐德刚先生小一岁,这回赴美在哥大演讲的前一天,纽约一些文化名流在中央公园绿色酒苑小聚,为我洗尘,夏先生携夫人一起来了,他腰直身健,双眼放光,完全不像是个85岁的耄耋老翁。他不仅在中国文化方面造诣很高,英文写作在英语为母语的人士眼中也属一流,我感觉他已经具有熟练的英语思维,也具有了“美国大娃娃”的特点,席上他称老妻为“妈妈”,两个人各点了一样西餐主菜,菜到后互换一半,孩童般满足,其乐融融。
我演讲那天上午,夏先生来听,坐在头排,正对着讲台。讲完后我趋前感谢他的支持,他说下午还要来听,我劝他不必来了,因为所有来听讲的人士,都可以只选一场来听,一般听众是要购票入场的,一场20元,有的就只选上一场,或只选下一场,两场全听,其实还是很累的。但下午夏先生还是来了,还坐头排,一直是全神贯注。
报导说“夏志清捧场”(用二号字在大标题上方作为导语),我以为并非夸张。这是实际情况。他不但专注地听我这样一个没有教授、研究员、专家、学者身份头衔的行外晚辈演讲,还几次大声地发表感想。一次是我讲到“双悬日月照乾坤”所影射的乾隆和弘皙两派政治力量的对峙,以及“乘槎待帝孙”所表达出的着书人的政治倾向时,他发出“啊,是这样!”的感叹。一次是我讲到太虚幻境四仙姑的命名,隐含着贾宝玉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四位女性,特别是“度恨菩提”是暗指妙玉时,针对我的层层推理,他高声赞扬:“精彩!”我最后强调,曹雪芹超越了政治情怀,没有把《红楼梦》写成一部政治小说,而是通过贾宝玉形象的塑造和对“情榜”的设计,把《红楼梦》的文本提升到了人文情怀的高度,这时夏老更高声地呼出了两个字:“伟大!”我觉得他是认可了我的论点,在赞扬曹雪芹从政治层面升华到人类终极关怀层面的写作高度。
后来不止一位在场的人士跟我说,夏志清先生是从来不乱捧人的,甚至于可以说是一贯吝于赞词,他当众如此高声表态,是罕见的。夏先生并对采访的记者表示,听了我的两讲后,他会读我赠他的两册《揭秘》,并且,我以为那是更加重要的──他说他要“重温旧梦,恶补《红楼梦》”。
到哥大演讲,我本来的目的,只不过是唤起一般美国人对曹雪芹和《红楼梦》的初步兴趣,没想到来听的专家,尤其是夏老这样的硕儒,竟给予我如此坚定的支持,真是喜出望外。
当然,我只是一家之言,夏老的赞扬支持,也仅是他个人的一种反应。国内一般人大体都知道夏老曾用英文写成《中国现代小说史》,被译成中文传到我们这边后,产生出巨大的影响,沈从文和张爱玲这两位被我们这边一度从文学史中剔除的小说家,他们作品的价值,终于得到了普遍的承认;钱锺书一度只被认为是个外文优秀的学者,其写成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长篇小说《围城》从50年代到70年代根本不被重印,在文学史中也只字不提,到90年代后则成为了畅销小说。我知道国内现在仍有一些人对夏先生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不以为然,他们可以继续对夏先生,包括沈从文、张爱玲以及《围城》不以为然或采取批判的态度,但有一点那是绝大多数人都承认的,就是谁也不能自以为真理独在自己手中,以霸主心态学阀作风对付别人。
六层楼上的启示
忘年交胡晓东先生开车,带我从休斯敦往达拉斯一游。达拉斯这座城市因美国第35届总统约翰?肯尼迪1963年在此遇刺而着名。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毕竟这是轰动一时,至今仍令人难以忘怀的一个历史事件,所以在肯尼迪被刺的街心,有一个白漆X形符号标出其当时中弹的具体位置,在附近绿地中则有一个白墙体、黑卧碑的纪念性建筑,而那座街道拐角处的旧楼──凶手是从最高一层也就是第六层窗内射击的──也就成为了一所特殊的博物馆。
进入这座以“六层楼”命名的博物馆参观,令我惊讶的是,几乎所有的展品,从照片到实物,从循环播放的旧纪录影片到剪报书籍,虽然琳琅满目,堪称丰富,但大体上而言,都只是“事实的陈述”,而非“一槌定音”的“盖棺论定”。
参观后与胡晓东登上达拉斯最高建筑──观览塔,一边喝咖啡一边闲聊,说起我这次赴美前,国内有批评者担心我到美国“揭秘红楼梦”会“误导美国听众”,会“把错误的观点散布到美国”,晓东不禁哑然失笑。
他说,我们刚看过的六层楼博物馆,凸现着美国特色,那就是这里绝对是多元并存,不要说你难以误导别人,你就是正导别人,别人也会莫名惊诧,因为一般美国人根本就拒绝你去引导他,他们只要求你公布你掌握的资讯,陈述出你个人的观点,至于他们自己会是怎样的看法,那么,对不起,无需你引导,他们会经过广泛听取、独立思考,形成个人的看法,即使他们对你的观点认同,也不过是“现在投你一票”,总还是要保留“将来把票投给别人”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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