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周报 插图:钱津宁
本文摘自:2011年2月24日《时代周报》118期《有多少“梦”可以重来 刘心武续写 <红楼梦>引发“红坛”争议》
开栏语:
春节之前,作家刘心武完成了《刘心武续红楼梦》的书稿,提笔抒怀:“二十年辛苦不寻常,了此心愿,乃我一生中的大快乐。”让人联想到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后的叹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与曹雪芹晚年穷困到“举家食粥”不同的是,刘心武的续作将得到100万册印数的版税。
《刘心武续红楼梦》续写了曹雪芹《红楼梦》八十回后的二十八回,将在《人民文学》2011年第四期发表二十八回的前十四回。1987年至1990年,刘心武曾任《人民文学》的主编。在《人民文学》的网站上,率先公布了《刘心武续红楼梦》的目录,并有刘心武在“庚寅年除夕”写的说明:“本续书是通过对前八十回的文本细读,以及探佚研究,力图恢复曹雪芹后二十八回原意的一次尝试。”
此书将由北京凤凰联动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在4月出版,号称起印100万册。凤凰联动的张小波此前策划出版了《刘心武揭秘〈红楼梦〉》,据称销量不下100万册。张小波也是《中国可以说不》、《求医不如求己》、《中国不高兴》、《山楂树之恋》等畅销书的推手。
刘心武续写《红楼梦》是蓄谋已久
在业内人士看来,张小波对《刘心武续红楼梦》动用了他策划畅销书的惯用手法,使媒体各出奇招来宣传此书。张小波却告诉记者:“刘心武是一个非常独立的人,你去策划,他是不会听你的,他有自己的打算。”甚至刘心武是如何写这本书的,张小波也称不知情,只是说:“刘心武是尝试戴着镣铐在跳舞。”
刘心武则表示自己续写《红楼梦》是蓄谋已久:从1990年发表第一篇涉及《红楼梦》研究的文章以来,历经二十年,除致力于从秦可卿入手,探索《红楼梦》文本之谜,发表出版大量“谈红”文字外,自2005年至2010年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陆续录制播出61集关于《红楼梦》的系列节目,并用当代语体文撰写出《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妙玉之死》三个中篇小说,以体现当时的思路。这些都是对续写后二十八回的练兵。现在续出的后二十八回,保留了以上练兵中形成的精华,同时又放弃了不少原有的构想,仅就回目而言,续本与《〈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所列就有若干重要的改动与调整。
张小波转述刘心武的话,程伟元、高鹗的后四十回是个“文化阴谋”,他要把后四十回给“颠覆掉”。刘心武续写《红楼梦》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认为程伟元、高鹗合作以活字排印方式推出的流传至今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使得曹雪芹的前八十回获得推广流布,是有积极作用的;但他们对前八十回手抄古本的改动,留下遗憾,而后四十回基本上违背了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刘心武的续写为二十八回,便是对程伟元、高鹗的后四十回的“颠覆”。刘心武认为《红楼梦》全书为一百零八回,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红楼梦》后四十回断非曹雪芹原文,尽管曹雪芹书稿的后二十八回至今未能找到,却是可以通过探佚加以钩沉的。张小波拿到刘心武的书稿约26万字,设想单独推出一册从八十一回到一百零八回的《刘心武续红楼梦》;另外想将《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刘心武的后二十八回合成三册出版,署名“曹雪芹著,刘心武续”。
《刘心武续红楼梦》起印100万册是目前文化界议论的焦点。张小波解释:“起印100万册是合同签订的数。从出版商来讲,可能印30万,可能印50万,可能印100万,这是他的市场判断,不是说开局就是那个数。我是有信心的,当然商业也有风险。”
露出红学界内部矛盾的冰山一角
尽管外界对《刘心武续红楼梦》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但除了刘心武和张小波等少数人外,人们并没有看到此书的全文。刘心武称续写前提的详细论证见他的《红楼望月》、《刘心武揭秘〈红楼梦〉》1—4部、《〈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因此,许多人纷纷从他此前关于《红楼梦》的研究猜想续作。
早在二十年前,刘心武就从秦可卿入手,探索《红楼梦》之谜,甚至声称开创了“秦学”。
红楼梦学会副秘书长、红学家任晓辉指出刘心武早期的文章《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对秦可卿的理解和曹雪芹的设计相去甚远:“秦可卿在十二钗里面,并不是占有主导地位的一个人,在十二钗里面,秦可卿是一个陪衬性的角色,曹雪芹实际上所用的笔墨也是有限的。刘先生去那样想象,尤其是得出的一些结论,建立在猜测基础上,离事实越来越远。这是我对刘先生的理解,我并不是说刘先生不可以去解读《红楼梦》,刘先生完全有能力去解读《红楼梦》,作为小说家,他可以有想象。刘先生的解读方法纯粹是小说家的解读方法,小说家允许想象,允许虚构。他的解读,是索隐派红学的延续。索隐派本身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刘先生根本没有跳出当时的那些猜测,在一百多年前也有人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事实上证明这些猜测都变成了无根之谈,都在红学研究的历史中湮没了。”
女作家黛琪写过《红楼本事》一书,以通行本《红楼梦》曹雪芹所著前八十回为底本,试图根据作者的本意,以书中人物的性格逻辑和心理依据,探究出作者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故事真相,尤其是给出红楼梦结局的一个可能性。黛琪觉得刘心武的研究最突出的是秦可卿,而秦可卿在《红楼梦》中很早就去世了,人物性格、背景的疑点很多。因此,续写要沿着原来的人物性格来发展是不可能的,“因为谁也揣摩不到曹雪芹是怎么想的”。
青年学者严晓星曾经是红学的关注者,读过一百多种红学书。他说:“刘心武的红学研究,在他上《百家讲坛》前,我就已经看过了。《百家讲坛》只是给了他一个舞台,材料和观点上,他并没有突破。”自从刘心武登上了《百家讲坛》揭秘《红楼梦》后,几乎成为当代最红的“红学家”,拥有无数的“粉丝”。任晓辉说:“目前《红楼梦》的研究很热闹,读者也爱追求热闹。刘先生有社会影响力,他能抓住大众的眼球,其中媒体的推波助澜是很大一部分原因,如果没有《百家讲坛》,就不可能有这种效果。”
但是在红学界,很多红学家对刘心武有批评和质疑。作家祝勇对刘心武的处境表示同情。他说:“红学现在很难搞了,客观条件提供红学发展的基本资料和线索,就在这么一个框架范围之内,很多年没有新材料发现,也没有更新的线索,很难再有大范围的拓展。红学有点架空了,很多红学的流派和观点都停留在猜想的层面上,大家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就是没有过硬的证据。刘心武的观点是无数观点当中的一种,那肯定不会被别人普遍接受,这是很正常的一种现象。”
在刘心武对《红楼梦》的探佚中,认为《红楼梦》全书为一百零八回,传世的前八十回里“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传世脂评里对后二十八回内容的诸多透露和抖搂,以及其他一些资料,均是探佚的资源。他可以在探佚成果的基础上,试以曹雪芹的思路、思想、风格来续写八十回后的二十八回。对此,任晓辉认为:“这也是刘先生的一种猜测。在《红楼梦》的一些旧的抄本里面有一些批语有提示,说后面多少回,有的研究者提出《红楼梦》是按九回一个分段来写的。按九回一个分段来写,又是百十回左右,那么他们认为是九的倍数,应当就是一百零八回。刘先生说后边有二十八回,误区在于他认为《红楼梦》是以九回来分段、来描写、来结构故事、来展开情节。事实上,这是非常荒谬的,现在流传下来的抄本没有一部是以九回倍数的状态存在的。”
在红学家的质疑声,前辈红学家周汝昌却对刘心武颇为欣赏。据张小波说,当听到刘心武续完了《红楼梦》的消息,身体相当虚弱的周汝昌特别高兴。黛琪认为周汝昌欣赏刘心武是很正常的:“细看周汝昌从事的研究,其实他们两个都是再创作。”刘心武特别为自己的“再创作”进行了说明:“本续书涉及前八十回的文字,皆以古抄本为据,古抄本有异文,则根据自己理解选择,大多数情况下认同周汝昌先生根据多个古抄本形成的汇校本里的取舍,如‘栊翠庵’、‘拢翠庵’两种写法里取‘拢翠庵’,‘一载付黄粱’、‘一载付黄梁’两种写法里取‘黄梁’,等等;我与周先生亦有分歧处,如他认为第三十回里的‘靛儿’应作‘靓儿’,宝玉的丫鬟‘碧痕’应是‘碧浪’,我仍取‘靛儿’、‘碧痕’,等等。”张小波说:“周汝昌和刘心武之间在一些看法上也有分歧,但不妨碍他们两个惺惺相惜。”
刘心武多年来一直处在“红学”的风口浪尖上,但他自称没有拿国家一分钱研究《红楼梦》,对《红楼梦》纯属热爱。《刘心武续红楼梦》说明上称:“请读者万勿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一百二十回读本来‘校正’本续书,本人认为那个本子问题不少,如其中将‘腊油冻佛手’‘径改’为‘蜡油冻佛手’,大错!‘腊油冻’系珍贵石料,蜡制品岂可与之混淆?(古本中有的写成‘腊’的异体字‘臈’,可见绝不是‘蜡’。)其他种种分歧处,盼读者注意。”在冯其庸执笔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校注本前言的注释中,就指出周汝昌等人关于曹雪芹祖籍的研究:“这是没有任何根据的臆想,是不可信的。”可见红学界中的分歧之大,而知情者告诉记者:“他们特别不待见周老爷子喜欢的人。”刘心武作为“周汝昌喜欢的人”,此番向“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一百二十回读本”叫板,只是露出了红学界内部矛盾的冰山一角。
《红楼梦》续作何其多
在刘心武之前,《红楼梦》的续作已多不胜数。张惠作为北京大学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生后负笈哥大,博士论文做的是美国红学研究。对《红楼梦》续书,她认为叙事模式基本上有几种:一种是死而复生模式。有逍遥子《后红楼梦》(1796年前后)、临鹤山人《红楼圆梦》(1814年)、归锄子《红楼梦补》(1819年)、花月痴人《红楼幻梦》(1843年)等。写黛玉死后复生,经历种种波折后,否极泰来。此种续书比例所占不大,却是最早出现、最为人熟悉之模式。一种是死后转生、托生模式。有王兰沚《绮楼重梦》(1799年)、陈少海《红楼复梦》(1799年)、海圃主人《续红楼梦》(1805年)三种。这类小说是以男性为中心的人物群体,这个群体是通过科举考试或建功立业做官,达到自己的人生理想。此类续书除了《绮楼重梦》是在表达作者情场、官场事事如意的白日梦外,其余都属于扬钗型。一种是三界互通模式。有秦子忱《续红楼梦》(1799年)、嫏嬛山樵《补红楼梦》(1820年)、《增补红楼梦》(1824年)。此种续书模式的特点是灵界的生活与人世间无任何差异,充满命运的色彩,将小说中人物置于三界的做法,本身便带着一种对生活缺憾的认知与表述。不再在意对钗、黛优劣的评判,或是让宝玉与黛玉团圆,而是表达出生活本身是带着缺陷的思想。
1905年,吴趼人发表《新石头记》,虚构贾宝玉再度入世,巡览近代中国,寻求救亡图存的良方。小说中,贾宝玉复生后,到上海、南京、北京、武汉等地游历,以他的经历为主线,揭示了20世纪初中国社会复杂、丰富、多变、动荡的特征,描写了落后、腐败而又不断产生新事物,萌生新观念的时代面貌。张惠认为这是一种补天完成模式:“吴趼人表达了他‘补天’的理想,他找到了‘补天’的工具和武器,以不同于曹雪芹时代的近代精神,构筑了一个‘天’已补成、完美无缺的‘文明境界’,实现了曹雪芹苦苦追寻而不得的愿望。”
然而随着时间的淘洗,众多的《红楼梦》续作并没有广为流传,至今最为读者认可的是程伟元和高鹗印行的《红楼梦》后四十回。任晓辉认为:“现在大多数学者认为后四十回基本上不是高鹗续写,而是高鹗和程伟元整理的,他们得到一些残稿,这些残稿有依据,不是纯粹编出来的,这四十回有很好的流传基础。”
在当代,在刘心武之前也有好几位作家续写《红楼梦》。任晓辉说:“事实证明都没有取得很好的成就,包括上世纪80年代初山西的张之先生续写的,当时很轰动,叫《红楼梦新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前两年又有一位四川的女士写《梦续红楼》,也都几乎产生不了很强烈的反响。因为现代人再有文采,环境已经不是当年的环境了,受的教育局限了,在现代的环境里续写古代的事情,接在古人的作品后面,不伦不类。现在续写,包括刘先生的续写,尤其是靠猜测和想象,都没有什么依据,也没有什么社会价值,不会产生美学欣赏意义上的效果。”
一听到续写就批评是一种傲慢
在不少读者接受的调查中,近年“《红楼梦》热”的兴起,刘心武是功不可没的人物。中国红楼梦学会顾问蔡义江作为严肃的红学研究者,也不得不承认:“有很多红学文章写得枯燥,不能写得深入浅出。”他认为更大的原因还是环境的影响:“现在学术的环境追求娱乐,不管讲的东西是不是科学,是不是真是这么回事,听得高兴就行。现在有很多媚俗的东西,迎合一些观众、听众感兴趣的东西。科学可以利用娱乐的手段来普及,但是科学与娱乐是两回事,不能混淆起来。”
也许早就预料到自己续写《红楼梦》会引起广泛的争议,刘心武事先说明:“鄙人是一个当代生命存在,虽然竭力去进入二百多年前曹雪芹的思路、思想与文体,不可避免仍会渗透进当代此地此人的思路、思想与文体习惯,盼读者鉴之。”
祝勇对刘心武续写《红楼梦》的勇气却大为赞赏。“对当代作家来说是一个挑战,是一个很新鲜的写作方式。我觉得当代中国作家一般来说胆量不够,不太敢去做这样有挑战的事,而是从事比较四平八稳的写作。”他用“花样跳水”来比喻刘心武的创作:“在一个限定的条件里面,成功的几率会更低,需要更多的勇气。像转身翻转三周半的跳水,本身就规定好了,很难,但是如果完成得好,就比一般的跳水更漂亮。越有限制、越有挑战,他最后的成功就越吸引人,越容易得到赞赏。”
黛琪在网上读过许多《红楼梦》续作,对刘心武的续作,她的第一反应是肯定续不好:“从文学性来说,曹雪芹巨大的成功得益于他特别高超的白描手法。现在白描的手法大家已经不那么用了,讲故事大家也不那么讲了。今天的时代,现在点击量最高的表现手法是‘穿越’。”她觉得《红楼梦》热潮从没有停息过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没完”,如果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像《金瓶梅》,大家看完无话可说。但是《红楼梦》一出来就是未完本,就有了无限的猜想。
作为“红迷”,严晓星说自己对《刘心武续红楼梦》毫不期待:“刘心武作为名作家,长处和短处都很明显,他不具备续写《红楼梦》的实力,包括硬实力和软实力。《红楼梦》肯定是高峰,但是不是不可逾越,大家都喜欢这么说,其实‘不可逾越’也就是一句文学性的话而已,将来的事谁知道?所以,我反对那种一听到续写《红楼梦》就嗤之以鼻的态度,那其实也是一种傲慢。但对刘心武,我不抱希望。这是基于对他的认识。”
在《刘心武续红楼梦》争议声中,严晓星淡淡地说:“除了多了一种畅销书,明年作家富豪排行榜上的名次变动一下,还能有什么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