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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文学奖应表达文学价值的分裂 不能同流合污

2012年04月14日 17:08
来源:奥一网 作者:颜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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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有顺

谢有顺1972年生于福建长汀。文学博士。现任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广东省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话语的德性》、《文学的常道》等著作十几部。曾获冯牧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入选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发起者、策划者之一,并连续十届担任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评委会召集人。

实践比空谈更重要

南方都市报: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到今年已经走过十年历程,回顾以往,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谢有顺:我最大的感受是,实践比空谈更重要。做成一件事情,做好一件事情,都不容易。坐而论道,是知识分子的长项,但空谈多了,最终你就会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会觉得个人的力量多么渺小,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济于事,那就干脆不做了吧,顶多发发牢骚,于是,知识分子就开始气馁、放弃,开始退出公共空间,局面就会进一步恶化下去。

我参与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从创办至今,整整十年,它使我意识到一个真理:现状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我们付出努力。

十年前,文学奖在中国,根本不足以成为一个公共话题,也没有人会在设计评奖规则和保证程序公正上耗费心神;十年之后,如何评文学奖、评什么样的文学奖,已经成为对任何文学奖项的拷问。我不敢说这个风潮肇始于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但我相信,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所建立起来的坐标至关重要。

南都:十年,不长不短。对于一个文学奖来说,已足够从幼稚走上成熟。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的现状,是否符合你们当初的设想?还有什么不够的地方?

谢有顺:观察一个文学奖成熟与否,一是要看你评出了什么样的作家作品,二是要看你贡献了什么样的评奖文化。前者是艺术标准,可以有争议,但后者是游戏规则,必须接受公众的追问。我不断言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已经成熟,因为没有文学奖可以趋于完美,但我为这个文学奖设定了最低限度的标准———可能会有应该获奖的作家没有获奖,但绝不能让不该获奖的作家站在领奖台上。文学奖未必能表彰所有的好作品,但它应该阻止错误和粗陋。包括在评奖规则上,至少要反抗一切形式的利益诉求和暗箱操作。我们可以承担艺术审美偏失的责任,但绝不能背负人情和利益的罪债,那是一种耻辱,是一种人格的崩溃。就此而言,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基本实现了原初的目标,至少,直到今天,它还在被关注、被信任,也还在被期许。

我们也注意倾听各种意见,也在不断校正该奖的方向。但我已经深深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做着一件可能永远也做不好的事情。在世界范围内,有哪个文学奖是让人普遍钦服的?国外的诺贝尔文学奖,国内的茅盾文学奖,声势如此浩大,也不过是一团乱麻而已。因此,我告诫自己,不要迷信完美,缺点永远是暴露出来之后才被改正的。不做才能完美,因为无是最大的完美———但它是空洞的。

我的意见很简单,总要有人去做,去实践,总要有人作为目标,被人赞美或咒骂。静默不会给社会带来任何进步。(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我现在最警觉的是惯性

南都:你去年曾谈到,希望能“重申一种理想主义”。对于一个成熟的文学奖,“理想主义”是否还有其他的内涵?

谢有顺:当一个社会迷恋于“灵魂革命”的时候,身体的解放是一种理想;当一个社会充斥着身体话语的时候,灵魂的召唤又成了一种理想。当一个国家的文学缺少民间奖时,民间是一种理想;当民间奖遍地的时候,权威又成了另一种理想。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所谓的理想,就是不断地与这个时代做着相反的见证。拒绝被同化,拒绝被惯性拖着走,坚持文学是个人的私见,并大胆表达对这一私见的守护,一个文学奖的个性才不会被抹平,它才不会沦落到众多文学奖中而显得面目模糊。

我现在最警觉的是惯性(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惯性本身蕴含着一种力量,会卷着你往前走,但真正的理想是反抗惯性和传统的,它的方向应是朝向未来的,是不断地提供新的可能性。

南都:但我们是否也不能把文学奖过于理想化?

谢有顺:是的,文学奖是已经存在、而且还会继续存在下去的一个事实,既不必把它过分理想化,也不必对它怒气冲冲。有人写文章说“文学奖造就不了文学的繁荣”,这话是对的,可这话也可反过来说,没有文学奖也造就不了文学的繁荣啊。这就好比一些人对任何文学奖所出示的结果都是不满意的、持批评态度的,可当他们自己筹办一个文学奖、或者参与一些文学评奖之后,也不见得就有什么建树。

文学评奖是一次集体作业,必然是一种妥协和平衡的结果,它其实很难贯彻、践行个体的理想。把一种个体的审美和一种集体的审美相对应,肯定是会有差异和冲突的,但妥协未必就不是一种美德,差异也未必不值得尊重。理想常常是因为有了必要的妥协,才成功转化成现实的。

不刻意鄙薄文学界 也无意讨好它

南都:也有很多文学奖评了几届就消失了,撇开具体的现实原因,是否也和缺乏理想主义精神有关?

谢有顺:很多文学奖之所以中途夭折或者饱受诟病,固然有资金短缺、政策变动等客观原因,但也不否认,更多的是因为它失去了价值信念,或者说,它所要坚持的价值极其混乱,无从取信于人。何以一些文学奖每一届都在变,都在修改章程,都在被动应对外界的质疑?原因就在于它没有自己的价值观。

如何保持一种值得信任的价值观的连续性和稳定性,是一个文学奖如何才能走得更远的关键所在。但很多文学奖,由于缺少建立一种新的评奖文化的雄心,过度放纵个体的艺术偏好,也容易流于小圈子游戏,这同样是一种需要警惕的趋势。必须清楚,文学写作是个人的创造,文学评奖呢,则是对文学现场的一种检索和观察,它应该最大限度地分享文学的公共价值。过度意识形态化,和过度个人化、圈子化,其实都是一种评奖危机。

南都:你觉得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危机特别值得警惕?

谢有顺:还有一种更隐秘的危机,就是渴望这个奖能获得文学界的普遍誉美。这是一种诱惑,也是一个陷阱。我并不刻意鄙薄文学界,但我也无意讨好它。在一个价值失范,甚至连谈论理想主义都成了笑话的时代,要想获得一个群体对你的赞美,你往往需要向这个群体谄媚。文学奖的命运也是如此。这么多人在写作,这么多声音在回响,你应该倾向谁?又应该倾听哪一种声音?假如你没有价值定力,你就会六神无主。你谄媚了一群人,会获罪于另一群人,你听从了一种声音,会屏蔽更多种声音,最后,你即便疲于奔命,也无力改变你卑微、恭顺的可怜命运。

你只能做你自己,文学奖也只能做有自我的文学奖。因此,它不必惧怕文坛的噪音,尤其不必惧怕来自传统文学界的围剿,如果你认定你的价值信念是有力量的,你就要坚持,哪怕是孤独前行,你也终将胜利。

在精神的表达上 还可以更孤立

南都:你似乎对现有的文学秩序有一种不满,对所谓的文坛也缺乏热情?

谢有顺:重要的是,所谓的文坛,早已经分裂。一统天下的文学时代已经结束了。今天,纯粹的行政官员都可以兼任作协主席了,专业作家都可以被号召去为三流企业家写传了,被主管领导召见一回就把合影照片印在书的扉页上了,作家的个人简历都打上“国家一级作家”这种并不存在的称号了,连一千册书都卖不出去、甚至连上网都还没学会的作家都敢嘲笑点击率过千万的网络作家了,这样的文坛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和信任?作家、评论家的人格还可以降得比今天更低吗?难道我们耗费无数财力和智慧所创办的文学奖,就是为了讨好这样的文坛吗?让他们继续玩他们的游戏吧,我却提醒自己要坚决远离这种腐朽的气场。

因此,文坛不过是一个幻梦,文学才是惟一的真实。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要守护的是那份对文学原初的爱,对艺术近乎偏执的坚守。当庸众成为主流,当商业和权位都可以凌辱文学,真正的艺术不应该害怕孤立。我觉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在精神的表达上,还可以更孤立,还可以更清晰地显露自己对一种腐朽秩序的轻蔑。就现在的情势而言,孤立是一种价值,也是一种光芒,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不应该让这种光芒消失。

南都:你是在担心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会失去锐气,而陷入其他老牌文学奖那样的状态?

谢有顺:从骨子里来说,我其实并不担心,因为这个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那些老牌文学奖的基因,你要它长出老牌文学奖的面容,很难。但这并不意味着它有了一种天然的免疫力,就可以一直“独立、公正、创造”下去。尤其是创造力,在评奖过程当中,既表现为发现的能力,也表现为冒犯的勇气。通过发现,你能分享文学独有的那份光耀;通过冒犯,你开始建立新的价值体系。你不能跟风,你要永远走在前面,这才是创造的真义。但从目前的情形看,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在重塑文学价值的方面还明显胆识不够,表面看起来,它并没有破绽,还在张扬着属于自己的理想,但深究下去,有些抉择更像是为了实现一种微妙的平衡,某些文坛俗见,似乎也还在发挥作用。

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 必须重新出发

南都:今年的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在规则上有了较大的调整,是否就是为了打破这种平衡和俗见?现有的调整是否符合你的预期?

谢有顺:也不完全是。所谓的调整,几乎每年都在进行,今年不过是更明显一些而已。但外在的变化,比如奖金的增加、评委的扩充、个别规则的修改等,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艺术旨趣是否更具活力、更富创新精神了。比如,从前两年开始,我就特别强调对新的文学趣味的辨识,因我意识到,一个新的文学时代正在来临,旧有的文学遴选标准,已经无法包容业已变化了的文学现场,这就需要突围,甚至需要有一种自我否定的精神。未必是为了迎合,但至少表明我们没有忽视。

现在看来,这样的努力开始见效。比如,这次的提名名单,普遍认为水准很高,像诗歌和散文这两组,终评时大家都觉得难决高下,这就表明好作品、不同风格的作品,都被提名进来了。一旦有了抉择的两难,就会有争论,有争论就会有一个互相说服的过程,这个彼此说服的过程,可能就是对自己艺术趣味的更新,对一个新的文学世界的进入。这样的调整才是内在的,才是一个文学奖在精神气质上的转变,它也是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当下最需要的。

南都:这次的评奖结果,你觉得也有惊喜之处?

谢有顺:至少它表达出了一些不同的价值观。比如赵越胜、李静这样的作家和批评家获奖,是尖锐的。你能想象,他们会站在别的文学奖的领奖台上吗?而谁又能说,他们的作品不是优秀的、不容忽视的?他们的获奖不仅证实了独立、创造的写作能获得表彰,更让一些人看到了我们到底要张扬什么、表达什么。

遍览文坛,不乏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文字,一些文章,我看三五行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因为他的词语如此贫乏,以致他评张三或评李四,语调都是一样的;一些作品,苍白到失血的地步,在千篇一律的研讨会上,也可以获得一致的颂扬,难道这不是一种怪诞?现状已经变得如此糟糕,我觉得,文学奖的存在不该再表达文学价值的联盟,而应该表达文学价值的分裂。这种分裂甚至是无法弥合的事实。所以,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必须重新出发。

南都:最后,请你对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未来十年做一个预想,你希望它在二十年时,是个什么样子?

谢有顺:未来十年,我希望它还在被关注、被讨论,甚至被斥责,只要它身边的目光没有沉默,就意味着它还活着。沉默就意味着它已板结,板结就等于死亡。我也希望,十年之后,我还有激情谈论文学,并能够庆幸自己没有被团结或被消化,而是继续孤立地存在着,在文学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就文学奖而言,再过十年,也许它已不在,但即便如此,我想,这已过的十年,也会被人记住。这已经足够。(来源:南方都市报 南都网)

采写:南都记者颜亮

[责任编辑:胡涛] 标签:冯牧文学奖 艺术旨趣 身体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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