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门罗短篇小说欣赏:空间(Dimension)
亮,做事慢条斯理。年纪也不算太老。她和多丽的母亲差不多岁数,但看样子不像是当过嬉皮。她头发灰白,减成短发,某侧脸颊上长了一块胎记。她穿平底鞋、花上衣和宽脚裤。她的上衣即便花花绿绿,也让人看不出她对穿着有多在意,倒更像是有人曾提醒她注意打扮,她便听话地到商店挑了几件自觉差不离的衣服。好在她和蔼可亲,又总是办事公允、一丝不苟,那些花枝招展的衣服虽嫌唐突冒犯、不合时宜,却也不那么惹人嫌了。
“其实,前两次我根本没见着他,”多丽说。“他不肯出来见我。”
“但这次他出来了?出来见你了?”
“出来了。但我几乎认不出他了。”
“显老了?”
“可能吧。可能瘦了点。还有那衣服,那制服。我从没见他穿过那样的衣服。”
“他从前不是当过护工吗?”
“那不一样。”
“他看上去变了个人?”
“也不是。”多丽咬住上唇,思索到底有什么不同。他一直在发呆。她以前从没见过他象那样发呆。他似乎连该不该在她对面坐下都拿不准。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干嘛不坐?”而他说,“行吗?”
“他看上去好象丢了魂似的,”她说。“他们是不是给他吃了什么药?”
“也许为了让他安定下来吧。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谈了
什么吗?”
多丽闹不清那能不能叫谈了。她问了一些稀松平常的问题。感觉怎么样?(还行。)吃得饱吗?(差不离。)要想散步的话,有地儿去吗?(有,但有人看着。那大概算个散步的地儿吧。大概可以管那叫散步吧。)
她说:“你该呼吸点新鲜空气。”
他说:“是啊。”
她差点问他是不是交到朋友。那口吻就像问小孩子学校怎么样,如果孩子去学校上学的话。
“我明白。我明白。”桑兹太太边说边用胳膊肘把摆在桌上的面巾盒向前推了推。多丽用不着面巾,她眼里没有眼泪,胃里却翻江倒海。
桑兹太太默不作声,她世故通达,明白此时不该插话。
后来,就好像知道多丽接下去要问似的,劳埃德告诉她有个心理医生隔段时间就来一次。
“我告诉他,他在浪费时间,”劳埃德说。“我知道的不比他少。”
多丽觉得,只有这一次,他说话有点他自己的影子。
整个探视过程,她的心一直狂跳不已。她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快死了。她斗争半天才把视线移到他身上,把这个又黑又瘦、畏畏缩缩、拒人千里之外、动作僵硬失调的男人印入脑海。
这件事她没向桑兹太太说起。桑兹太太会问她,拐弯抹角地:怕什么?怕自己还是怕他?而多丽不是害怕。
萨沙一岁半的时候,芭芭拉·安出生了,等到芭芭拉·安长到两岁,他们又有了迪米特里。萨沙的名字是他们两个一齐起的。之后,他们达成协议,生男孩名字归他起,女孩则由她。
迪米特里是兄妹中唯一一个得疝气的。多丽怀疑是自己奶水不足或不够浓。要么是过浓了?总之有点不对头。劳埃德请来了母乳协会的一名工作人员。那位女士告诉多丽,无论如何不能给婴儿用奶瓶辅助喂食。她说,事情只要一开头,就一发不可收拾,过不了多久,他对母乳就会一口不沾了。照她的说法,那可是大祸临头。
她不知道多丽已经开始用奶瓶喂食了。他确实好象更喜欢奶嘴,一改成乳头,他就哭闹个没完,且越闹越凶。到三个月大,他已经完全靠奶瓶喂食。这时候,再也瞒不住劳埃德了。她告诉他自己奶水干了,只好给他奶瓶喂食。劳埃德不由分说,抓住她的乳房,挤了这边挤那边,好不容易弄出几滴颜色难看的乳汁。他骂她是个骗子。他们动了手。他说她跟她妈一个德行,都是婊子。
所有嬉皮都是婊子,他说。
没过多久,他们和好如初。可只要迪米特里有点什么事,哭闹个没完啦,得了感冒啦,或被大孩子们的宠物兔子吓得哇哇叫啦,要不就是长到哥哥、姐姐会自己走路的年龄,他却还抓住凳子不撒手啦,多丽没用母乳喂孩子的事就又被翻了出来。
多丽第一次去桑兹太太办公室的时候,有个女人塞给她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印着烫金的十字架,和一组由金色、紫色字母拼成的文字:“当失去亲人令你痛不欲生……”内页里有一幅色彩柔和的耶稣画像,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多丽瞥了一眼就合上了。
多丽手里纂着那本手册,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瑟瑟发抖。桑兹太太费力地把小册子从她手里抽出来。
“是谁把这东西给你的?”桑兹太太问。
多丽朝紧闭的房门方向神经质地点了下头,咕哝道:
“她。”
“你不喜欢?”
“你一倒霉,他们就来笼络你,”说完,多丽意识到她妈说过这话,当时几个女人到医院来探望,试图向她妈传播福音。“他们以为,你只要跪下祈祷,就会万事大吉。”
桑兹太太叹了口气。
“哎,”她说,“哪儿有那么容易。”
“门儿都没有。”多丽跟着说。
“可能吧。”
那些日子里,她们从来不谈劳埃德的事。多丽尽量不去想他,即便想到,她也只有一个念头,他是个投错胎的孽种。
“我要是信那些鬼话,”多丽指的是小册子上印的内容。
“纯粹为了……”她想说,信了之后,她便可以用意念诅咒劳埃德,让他在地狱里受尽煎熬,被火烧成干,但她说不出口,因为这种话实在很蠢。但象以前一样,话吞回去闷在肚子里,犹如榔头似得锤打着她。
劳埃德认为孩子们该呆在家里受教育,倒不是由于信教反对恐龙、穴居人、猴子变人之类的说法。他想要孩子们呆在父母身边,在父母的小心呵护下被一步步领进社会。他反对把孩子们冷不丁抛进社会。“我就是觉得,孩子们是我的,”他说。“我是说,我们的,教育部管不着。”
多丽有点担心,怕自己搞不来,后来发现,教育部的教学大纲和课程计划都可以从当地学校拿到。萨沙是个聪明孩子,差不多自己学会了阅读,另外两个还太小,学不了太多东西。到晚上和周末,劳埃德就给萨沙上课,根据孩子提出的问题,教他相应的地理、太阳系、动物冬眠的知识,还有汽车原理。没多久,萨沙的学习就超过了学校的课程安排,但多丽还是取回课程计划,督促萨沙按时完成习题作业,这样,在法律方面也不会惹上麻烦。
相关专题: 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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