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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莫言将寻根文学做到极限 仍是“恋乳痴狂者”

2012年10月11日 09:57
来源:凤凰网文化综合 作者:邓晓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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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刚死了男人的寡妇汪银枝瞄准了上官金童的弱点乘虚而入,用自己的乳房征服了他,使他被迫与之结婚;然后鸠占鹊巢,把上官金童撇在一边,自己当起了女老板;最后金蝉脱壳,逼着金童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赶出了大门。金童满怀怨毒,在想象中设计了一个男子汉应当施行的各种报复和羞辱的办法,但被汪银枝的打手拳脚交加,喝令在地上舔食,毫无反抗能力,只有“一边舔一边掉眼泪”的份(第6期第118页);在街上遇来汪的情夫,还得与之握手,“互致问候,表示感谢,仿佛都占了天大的便宜”;内心却仍然想着:“下次碰到他,决不允许这样温良恭俭让,应该对准他的脸猛揍一拳,条得他眼冒金花,鼻子嘴巴都往外喷血!”(第6 期第119页)但这种男人的血性只停留在幻想中,只写在《红高梁》那样的浪漫主义小说中。而在文明化了的今天,他唯一能“硬气一次”的不过是同意离婚,什么都不要,“只要自由”(第6 期 第121页)。他所理解的“自由”,便是对这个建立在乳房之上的世界的逃避,所谓“金钱如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乳房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贪心不足蛇吞象”。他只要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乳房,即母亲那里去,只有母亲永远不会背叛他。“母亲就是菩萨心,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我现在还是宝,活宝,现世宝。到塔前去,与母亲相伴,捡酒瓶卖,粗茶淡饭,自食其力”(第6期第119页)。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要去寻根。

但白发苍苍的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纷纷扬扬的槐花落在她身上。她坐在天主教堂院内的小凳上,教堂里的一切都乱哄哄的。上官金童的同父异母的兄弟马牧师在讲道,各色人等聚集一堂,外面传来嘈杂的市声,院内有死了亲人的媳妇嚎哭,警察冲进来抓走了一个负案在逃的小伙,他临走呼唤上帝“救救我吧!”卖冰棍的小男孩随时进来吆喝······马牧师的布道与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唯有母亲,以及苦难深重、心中滴血的上官金童,在与上帝的声音相应和。故事结尾,马牧师代表上帝与上官金童相认了,他紧握着金童的手说:“兄弟,我一直在等着你!”(第6 期 第125页)

最后这个象征是意味深条的。80--90年代的寻根文学,没有一个不是在寻求一种自然的根:什么野性啊 ,酒啊 ,母亲啊,高原啊,山野啊,奶牛啊,地瓜啊 ,高梁啊,水做的女孩啊,植物啊······却从来没有人想到过却寻求精神的根、灵魂的根。这些文学处处在标榜精神,其实只是一种伪精神,顶多是一种以物质冒充的精神,即一种“气”。莫言首次对这种寻根文学做了深刻的自我批判,他笔下的秧歌队令人想起《红高梁》电影中的“颠轿”、盛行不衰的安塞腰鼓、震耳欲聋的“威风锣鼓”;“他们身上的衣服都用酒液泡得湿漉漉的,他们嘴里都喷吐着酒气,他们扭的是醉秧歌,看似东倒西歪,实则法度森严。他们打的是醉鼓动,男鼓手们伪装着古代豪杰的剽悍。人们总认为古人伏义疏财,视死如归,酒量如海,没心没肺,其实也未必,很可能大谬不然”(第6期第124页)。他看穿了这种寻根意向的虚伪,展示了它恋母、恋乳和厌食的本质,唾弃了它的愚昧和怯懦。鲁迅在世纪初曾就:“我以为国民倘没有智,没有勇,而单靠着一种所谓'气',实在是非常危险的”《坟·杂忆》。莫言在世纪末再次揭示了这种“气”的实质:混沌、模糊、无可无不可、无奈、虚无飘渺、说不清、烧心烧胃、发酒疯、散发······

然而,真正的精神的寻根,需要智,需要勇。需要反思的心力。上帝也只是一个象征,自己不努力,上帝帮不了任何人的忙。上帝不是心灵的避难所,而只是人心的一面镜子。当人心处于混沌中时,上帝本身也就是云遮雾障。精神的根就精神自己。莫言隐隐约约看出,世事如烟云,在一切血泪和苦难、悲痛和屈辱后面。肯定有某种永恒的东西。世俗的历史变故动摇不了超世俗的根基。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看到上官鲁氏基于对天主教的信仰的崇高伟大的母性,他看到上官金童的绝望中的皈依,他耳边响起了“以马内利”(意为“上帝与我们同在”)和“哈利路亚”(意为“赞美上帝”)的声音(第6 期第139页)。他的小说在这里结束,他再也没有力量去探索“上帝是谁”的问题。

他只是用自己的小说,给上帝、超验世界或可能世界的存在提供了一个“本体论证明”:有苦难,所以有上帝;有此岸的罪恶,所以有彼岸的拯救;有现实的无奈,所以有可能的希望。这一切只是由于必然有一个“我”在承担、在意识、在质问。当这个“我”被纯粹化并从受难中复活。他就是上帝。一个世纪以来民族的血泪史凝聚为一个问题:有上帝(或彼岸的可能世界)吗?90年代的精神放逐凝聚为加一个问题:如果有上帝,那么他是谁?这两个问题是互证的:只有相信上帝。才会去问他“是谁”;只有知道了他是谁,才会相信上帝。“相信”需要勇;知道“是谁”则需要智。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中,既缺乏勇,也缺乏智。缺乏勇,是因为人们过于执著于此岸世界的恩恩怨怨,忠孝节义,光宗耀祖,青史留名,立德立功,保身养命,而不敢对超验的可能世界作全身心的投入;缺乏智,则是因为人们从来不愿意把话说完整,而满足于浑浑噩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难得糊涂。这使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充满了愚蠢的悖论,却不但不引起冷静的反省,反而引以为自豪和光荣,将这些悖论视为神圣和玄奥,而顶礼膜拜,而膝行匍匐,而高卧安忱。莫言的大功劳,就在于惊醒了国人自我感觉良好的迷梦。他把寻根文学再往前引申了一小步,立刻揭开了一个骇人的真理:国民内在的灵魂、特别是男人内在的灵魂中,往往都有一个上官金童,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在渴望着母亲的拥抱和安抚,在向往着不负责任的“自由”和解脱。他做到了一个“寻根文学家”所可能做到的极限,他是第一个敢于自我否定的寻根文学家。他向当代思想者提出了建立自己精神的反思机制、真正长大成人、拥有独立的自由意志的任务。

但他没有完成、甚至没有着手去完成这一任务。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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