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晓芒:莫言将寻根文学做到极限 仍是“恋乳痴狂者”
正如《红高粱》一样,《丰乳肥臀 》一开始也把故事的背景置于抗日时期那个遍地英雄的时代。日寇、伪军、游击队、新四军,你杀过来,他杀过去,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是非、正义、人性,都被淹没在海洋一般的仇恨中。不同的是, 《丰乳肥臀 》并不着意刻划“民气”的英雄与悲壮,而是集中描写上官氏一家人的纷乱、矛盾、流离和破碎。上官父子一开始就死在日本兵的枪口下;上官姐妹各自以自己的花容月貌吸引了各路草莽英雄,使上官家成了时代各种冲突的集中的焦点。但那些英雄在小说中再也凝聚不成一股撼天动地的“精神”,他们孤立地看每个人都是是血性男子汉,但加在一起却成了一台闹哄哄的闹剧,成了漂浮在历史河流上的泡沫和渣滓;真正的历史则是以上官鲁氏为代表的静静流淌着的母性,她经历了人世间难以想象的苦难,每一拨“英雄”都使她(或她的女儿)惨遭蹂躏,一个个带走她的女儿并扔下婴儿由她抚养。而她,这个人间圣母,便凭她“永远毁坏不了的”双乳(见《大家》1995年第5期,第39页。下引此书只注期刊号及页码)和坚忍不拔的生命力,在那样一个战乱年代独自抚育了整整两代人。当然,真正给了她生活的目的和信心的,还是对她的命根子、她的独生儿了上官金童的爱。
上官金童年(“我”)是叨着母亲的奶头长大的,直到十几岁,他还除了母奶以外不吃任何别的东西,一吃就要呕吐,据说医学上称“恋乳厌食症”。母亲的溺爱使他迟迟不能断奶。上官鲁氏还真的准备让他“吃奶吃到娶媳妇”,并举例说谁谁就吃到了娶媳妇(第5期第78页),实际上是想让他吃一辈子奶,吃完她的吃媳妇的。他自己也养成了一股子“不吃奶,勿宁死”的拗脾气,七岁时就因为断奶而投过一次河。这后来成了一种不可救药的精神障碍。这种对母乳的依恋是温情脉脉的,但也一开始就是蛮痞的:当孪生的八姐要来分食“我”的乳汁时,“我”便毫不客气地用小脚把她踹开,并横蛮地大哭大叫,迫使她不得不满足于羊奶的喂养。当他长大一点后,他见到任何一个年轻女人,便升起一股不可克制的欲望,在去抚摸、玩弄和吮吸她的“大奶奶”。直到他成为一个成年人,他对性关系的理解仍然停留在婴幼儿水平,虽然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缺陷却不能正常地做爱。弗洛依德曾把“恋母情结”归结为幼儿时代男孩对父亲的嫉恨,从而归结为不能独占母爱的心理创伤。他显然没有考虑到上官金童这种“有中国特色”的情况:父亲(不论名义上的父亲还是亲生父亲马洛亚神父)在他出生时即已死去,他“独占”母爱直到长大成人。在某种意义上,他甚至等于没有真正走出母亲的子宫。从本质上看,这种情况在中国并不是罕见的特例。在中国广大农村中,夫妻关系更少地建立于爱情之上,更多地建立于传宗接代的考虑之上; 一个独生子完全有可能一直独占母爱而不必担心父亲的情感受侵夺,他的恋母情结和心理幼稚病也就与西方人具有不尽相同的根源和表现形式。但由心理的不健美全、不发育而导致精神病症却是共同的后果。
莫言是个编故事的能手,他似乎怎么也控制不了他那脱缰野马般的想象力的狂奔,各种离奇古怪的情节在他笔下如同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丰乳肥臀》中的故事更是波澜壮阔、一泻千里。但也时有人为的痕迹,如上官金童的八个姐姐及她们的后代在颠沛流离中一个个失散,最终又都是以各种各样的“巧合”与金童年在了一起。其实,莫言的想象力归根到底还是为他的观念服务,这是几乎每一个作家都极难跳出的思维定式,从古代的“诗言志”、“文以载道”即已形成了。只不过他的观念在90年代的确有了一个飞跃,这就是对传统文化心理(或曰“国民性”)的深层次的反思乃到于批判。他以象征的方式不断地使我们由上官金童的畸形心态联想到当今人人视为理所当然的和习惯成自然的各种论调查,使整部小说成为一个巨大的反讽。他尽力解剖的是上官金童的精神畸变的合理性和可理解性(为此他坚持从降生的第一天起就用第一人称描写上官金童的内心活动),但这只是为了更加衬托出这种主观合理性与外部世界的客观现实之间的反差,从而具有一种强有力的震撼作用和启蒙效果。
的确,恋母和恋乳,在中国现代一直是个神圣、崇高的意象,是文人和诗人们一提起就要热泪盈眶的,中国现代一切男子汉的刚强和血性都是基于恋母和恋他这种儿童心理之上的(以张承志为典型)。从心理格式塔来说,恋母是由于恋乳(乳法是婴儿的食粮);而由恋乳也很容易把一切乳房发育的女性看作是自己的母亲(有奶便是娘)。“我摸了你的奶子,你就是我奶奶,我就是你的孙子了”(第6 期第114页)。对于断奶以前的幼儿,这原本也是很自然的事。因此,按照从未断过奶的上官金童的逻辑,他的恋母情结以乳房为媒介而扩展到一切丰乳肥臀的女子身上,包括他自己的同母异父的姐姐们身上,也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正如他从小便怀着焦虑守护着母亲的两个奶头,生怕被人夺走或分食一样,七八岁的上官金童对于六姐嫁给巴比特、被夺去了原本应属于自己的乳房也感到悲愤难当。“这世界太不公道理了,你们这些下贱货,为什么不理解我的苦心?这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懂乳房更爱乳房更知道如何保护乳房了,可我的好心被你们当成了驴肝肺。我委屈地哭了”(第5月期第85页)。这就是金童年对一切女人乳房的自作多情的逻辑,如同贾宝玉对一切妙龄女子的不由自主的倾心一样。与贾宝玉同样幸运的(如果不是更幸运的话)是,金童居然在高密东北乡一年一度的“雪集”上,当选为独一无二的“雪公子”,按照风俗,他名正言顺地挨个摸遍了集上女人各式各样的乳房,总共约一百二十对,手都麻木肿胀了。据此警纪仙子送给贾宝玉的“天下第一淫人”称号也可以恰当地安在雪公子金童的身上。“雪集”以一种神秘的方式,表明了传统文化中与金童的恋母心理十分吻合的某种观念联系:纯洁的雪,像雪一样洁白无瑕的男孩,女人雪白的乳房。“雪公子”是人人羡慕和崇敬的荣誉,它标志着当选者的纯洁及冥冥中与神秘大自然的沟通,也意味着天真、美好、可爱、能给人带来好运。在雪集上,一切语言都是对大自然的神秘规矩的破坏,将招致大祸临头。所以赶集的人们全都暂时性地失语,仅靠各种约定的手势和眼神交流。那是一种沉默的、怪异的群众集会。语言的禁忌是一切日常道德评价的界限都消失了,文明与野蛮,虔诚和欲念,纯情和痞,都不声不响地化为了一片混沌。这种氛围并不只是几个什么文人构想出来或写在书上的理论和教义,而是实实在在渗透在民间、为一般老百姓认同和首肯的、心照不宣的“反语言学精神”。上官金童是它的代表,他的恋母、恋乳只是一股无言的情绪,一旦说出来、写出来,无论怎么声情并茂,都是不合逻辑、贻笑大方的。它是不能讲道理的,一成为“道理”,就显出自大狂、自作多情和蛮横、痞。所以诗人们只是用诗的语言赞颂和标榜着这种情绪,小说家也回避对这种情绪的理智的反省,以免陷入被人指责的尴尬(如张承志一不小心就显出“唯我独左”、“唯我独革”的“恐怖主义”倾向,受到攻击)。唯有莫言,以一种“同情的理解”反思了这一暧昧的情绪,将它揭示于光天化日之下,使它的一切痞和纯情都以悖论的形式突现出来。 因此,当莫言以上官金童的眼光高歌母亲那“粉红色的、小巧玲珑的奶头”,赞美“那是爱、那是诗、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麦浪的丰厚大地”(第5 期第109页)时,他同时又以母亲的眼光心忡忡地说:“金童,你何时才能吃东西呢?”(同上)事实证明,上官金童尽管有洋人的血统,但在中国沉重的女性文化的陶冶下,他终于还是成了一个废物,他一站在女人面前,就渴望得到乳法的喂养。他的男性一直都在沉睡不醒。唯有与龙场长,在她开枪自杀后,有过一次奸尸行为,并为此被判了十五年徒刑。十五年后,金童回到母亲身边,已经四十二岁了,却仍然像个婴孩一样盼望着吃奶。他的行为举止也根本不像个男子汉,连一只兔子也杀不了。年老母亲终于醒悟过来,是自己害了他:“几十年了,我一直犯糊涂,现在我明白了,与其养活一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的窝襄废,还不如让他死了好!”“你给我有点出息吧,····我已经不需要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儿子,我要的是能给我闯出祸来的敢说敢做的儿子,我要一个真正站着撒尿的男人!”(第6期第91页)为此,她甚至不惜亲自给儿子和独乳老金拉皮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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