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春摄
十一年前在东京游玩,靳飞兄请我看坂东玉三郎的演出,第一次感受到歌舞伎的魅力。至今记得那天的场景,舞台愉快的氛围里,对白轻柔委婉,其自如的神采,一时不知使多少人为之销魂。坂东玉三郎在神态上,让我想起照片里的梅兰芳,行影颇为相似。我私下暗想,当年的梅兰芳在北京演出,其效果也是如此吧?男旦艺术,不知道是否乃东方所固有,我对此颇多不解。自从有了那次看剧的经验,才渐渐有所领悟。但也因了是域外的偶遇,未及深思,此后相关的话题就很少忆及了。
靳飞和坂东玉三郎成了朋友,这我是知道的。但他们后来有了惊人之举,搞起中日版的《牡丹亭》。而主角正是这位歌舞伎大师。五月初的一个雨日,在湖广会馆再次看先生的演出,真的神哉妙哉,汤显祖的清词丽句,无量的幽思,被精妙地还原出来,如梦如幻、似云似雾,飘动着古典的忧郁的美,幽微的世界里神奇的存在也纷至沓来。那一天,外面的雨似乎为戏台间的人助兴,惆怅里是清寂的冷思,真幻之间,虚实之事竟联成一片了。
坂东玉三郎真是个奇人,他在舞台上颇有仙气,完全像个天然之玉,美得透明。举手投足,毫不做作,真情流泻无伪。他对中国古女子内心情愫的把握,细腻而委婉。据说日本古时没有中国那样的“理学”的影响,女子也未受中土女性之苦。但坂东先生能体贴地理解中国女性内心,真的让我吃惊。日本的审美里有淡淡的哀凉在的,过去读永井荷风的散文,就有寂寞的感觉在,远边的幽暗与己身的孤独,苦雨一般散着,流溢着微末的希冀。我不知道坂东先生诗文爱好特点是什么,但气质里有这样的因素,这些和汤显祖的意象流溢在一起,哀怨之思反而更浓。借着梦幻游历,苦思皆有幻化,痴情总成善音。已看不到是东洋的色调和中土韵味的差异了。
明人王思任在《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序》中说:《牡丹亭》“情深一叙,读未三行,人已魂销肌栗”。这样的感触,差不多观者都有。同代人赞赏其才情者,还有许多。陈继儒《牡丹亭题词》说:“夫乾坤首载乎《易》,郑卫不删于诗,非情也乎哉!不若临川老人括南女之思而托于梦。梦觉索梦,梦不可得,则至人与愚人同矣;情觉索情,情不可得,则太上与吾辈同矣。”按许倬云的理解,汤显祖的时代,王阳明的思想在文坛开始流行,以情感的真驱除理学的伪,被人接受。《牡丹亭》出现,是反理学的产物。我觉得是对的。作品乃文人的感伤之调,大胆写人的情爱,含蓄而自然。内里却千回百转,心魂为之憔悴。是青年人的梦境的写真。剧作用词很雅,又不酸腐,是压抑的心性的自由的喷吐,和活的人生鲜活地结合在一起,遂有奇意涌动,让人情思俱动,有婉转不已的真情在。我们今人阅其文字,想到古人的恩恩爱爱,真的觉出人类的宿命。今天的人又何尝不在相似的笼子里呢?
坂东玉三郎一九五七年开始登台表演,如今扮演二八少女,毫无年龄差异,一动一静间,眉目含情脉脉,声音轻柔温和,如古筝慢语,含沧桑之韵。形、神明暗交错,不觉拟古,仿佛我们今人的生活,诸多烦恼与愁绪,扑面而来。最为感人的是死而还魂的一幕,男女相逢,终结良缘,悲喜之中,人间苦乐,仪态绝矣。一切美好的存在,竟在虚幻之中,吐出人间的无奈。这里不仅有词的婉约之美,也带着东方哲学的独白,昆曲看似俗世的流彩,其实也是哲人的吟哦。它的雅,也许在于有通往彼岸的神思在,把人不自觉地引向形而上的高地了。
靳飞说,三年前,先生来京演出《牡丹亭》,恰逢汶川地震,便将演出款完全捐赠给灾区。此次日本仙台等地遭遇巨灾,先生又把收入捐赠给故土的人民,看出他的拳拳爱意。美的艺术,乃赤诚之人的杰作,非善人莫为。不独古人如此,今人亦然。戏剧史上的这一页,总该被记上一笔。F107
孙郁:学者,作家。现居北京。长期从事鲁迅和现当代文学研究,主要著作有《鲁迅与周作人》、《鲁迅与胡适》、《鲁迅与陈独秀》、《周作人和他的苦雨斋》、《百年苦梦》、《张中行别传》、《走不出的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