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与周心士1972年合绘的《芙蓉鱼藻》立轴
大师心目中真正企仰的,不是某一个什么人,应该说是具有几千年文明历史的伟大传统。
陈麦青
《我与大千居士》
周士心著
海豚出版社
2011年3月第一版
111页,15.80元
上世纪六十年代之末,迈过古稀的张大千先生,告别已经营了十多年的八德园,携家从巴西迁往美国,一住又约七年。先是买楼栖息,勉强安顿;后于著名休闲胜地卡密尔(carmel)森林公园风景区的高级住宅区内,觅屋拓园,再成庭院。故著名作家高阳先生,在其为张氏所作传记《梅丘生死摩耶梦》(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9月)中,有这样的记载:
在美国,暂居之处不过“可以居”而已。以后在洛杉矶附近卡密尔筑“环荜庵”,格局不如八德园之大,而精致过之。
但于张氏在美情形,却篇幅极少,未尽其详。而作为当年海上画坛“三吴一冯”(吴待秋、吴子深、吴湖帆、冯超然)之一吴子深门下的周士心先生,则以自己的亲历亲往,先后有《环荜盦访张大千》、《张大千洛杉矶之行》、《重访环荜盦》、《我与大千居士》四篇长记,述其与大师交游始末,尤多旅美期间事。今得专辑成书,以《我与大千居士》(以下简称周书)为题新刊,令人一编在手,读来兴味盎然。
其实,张氏生平,伴其艺事,尚多诗词题跋。吟咏之中,常有记事抒怀。其弟子曹大铁先生,得包立民先生合作,辑《张大千诗文集编年》十卷(北京荣宝斋,1990年10月,以下简称《编年》),搜罗排比,颇称赅备,而其卷四所次诸诗,尤多居美时所赋。倘以其中相关者与周书并读,不仅能得互证互补之益,且从视角而言,周书系旁观之记,或多直感;而张氏则胸臆自发,更兼情怀。
周书中述其1971年11月间,专程赴卡密尔谒访大师,时环荜庵初成,周氏所记其地自然风光秀丽、林木景色优美之境,颇令人神往。此由《编年》卷四中《移家美国西岸克弥尔》、《移家环碧庵》、《新得环碧庵》、《环碧庵新成园梅已熟》、《环碧庵成》、《环碧庵种花》、《环碧庵建画室》诸作,均可得证,且知主人卜居其间,亦颇闲适:
万竹丛中结一龛,青毡能守自潭潭。老依夷市贫非病,久侍蛮姬语亦谙。得保闲身惟善饭,未除习气爱清谭。呼儿且为开萝迳,新有邻翁住屋南。(《移家环碧庵》)
亦无烟瘴亦无尘,鸡犬桑麻亦有邻。万里投荒差自喜,乱离仍作太平人。(《题万里投荒》)
正如周氏书中所说:“士人画家所以不惜离乡背井、投荒居夷,就是为了寻找一个适合自己生活方式的地方,依着自己的理想,重建家园。”但尽管如此,主人的思乡之情,却一如既往:“有余地处便栽花,秋月春风总怀家。”(《环碧庵种花》)而次年(1972)所作中《寄沈苇窗七十四岁自画像》、《题周士心画梅》二首,更见无奈:
苇窗索我尘埃貌,退笔粗疏眼更花。哪得心情看泉石,故山挂梦已无家。
士心清瘦如梅花,对影挥毫苦忆家。我亦有园归未得,竹边梦绕一枝斜。
《编年》卷四中,又有向友人求杏花、苹果树、海棠等移植入园并赋谢诸什,然于梅花,似更情有独钟:“老更栽梅愿不违,要令绕屋尽芳菲。莫嗟几度能相赏,既死孱魂化鹤归。”(《环碧庵种梅百本(二首)》之一)环荜庵扩建时,友人“丁仲英翁以多金见馈,因以买梅,赋二诗为谢。庵中种梅百本,皆以赠者命名”(《赠丁仲英翁(二首)》注),连新修的画室,也是“蓬颗新开五亩园,木皮盖屋石当轩。石边更种梅花树,坐我三更看月痕。”(《环碧庵建画室》)故周书亦记:
先生新造的画室早已完成,各方好友所赠梅花有九十七枝,每枝均系有友人的名字,如某甲梅、某乙梅之类。后来要凑满百枝,但有人劝说不要太满,中国哲学有盈虚的道理,倒不如再加两枝合成九十九枝,取其长久之意……听说大千先生晨昏三余,对着那些梅花,就好像对着时常往来的老朋友。
然其遍种梅花,坐月常对,实更有寄意焉:
几年海国觅生涯,结个茅堂不是家。一事新来堪语汝,出门一步有梅花。(《新种梅花盛开喜赋书寄目寒》)
缀玉苔枝乞百根,横斜看到长成都。殷勤说与儿孙辈,识得梅花是国魂。(《环碧庵种梅百本(二首)》之二)
所以,周书中记张氏对友人卢燕女士坚决地说:“我要看中国花树,不要看外国花。”“大千先生对盆栽的爱好,也像他对饮食的要求:走遍世界,只吃中国餐,决不吃洋餐。”
这样的情结,似乎是无处不在。周书记其1975年间重访环荜庵时,主人特意指示园中一棵周氏在美多年从未见过、“不知道先生用何法道搬来”的杨梅树,让他辨认。当周氏建议在树前照相时,主人说:“门前还有一棵大的,姿态也不错,我们到前边去照吧。”果然,临别之际,“走过先生提到的大杨梅树时,先生没有忘记,特请王博士又为我们摄了一张相。”而《编年》卷四《环碧庵成》一诗并注,又尽道其中所以:
矮结一龛香火冷,贫无长物竹松栽。念家已破何堪忆,去国宁知竟莫回。梦里泸南思荔子,眼中海外见杨梅。仙人好事流人泣,九月偏教踯躅开。流寓北美二十年,昨始见杨梅,与蜀中及吴越所产无少异。予乞得三株,种之庵中。月来此间杜鹃已盛开者。
而他最终却还是未能回到无数次梦萦魂牵的蜀乡故土,但当其结束异域漂泊,在祖国宝岛筑宅定居时,写下了这样的心情:
万里归还结新宅,山边水涘绝纤尘。半生饥饱无牵累,但有亲情便慰人。(《外双溪卜宅口号》)
这是1977年的6月。
周书中另记环荜庵园内有“聊可亭”,造价仅五百美元,后来因距围墙不满十英尺,不合当地法规,而请人迁移,所费竟达一千八百美元,比重建还贵两倍。盖此亭即为主人“以为卧月看梅之所”特建,《编年》卷九有《环碧庵聊可亭序》,述缘由之外,尚可窥张氏夫妇平日琴瑟相和之乐,因录于此。
癸丑(1973)之冬,大千居士将建苗茨于环毕庵西偏小丘上,以为卧月看梅之所。老妻力阻,予漫应之:“聊复而耳!”对曰:“古人六十不造屋,今君七十有五矣,犹增此非必不可少之亭子,可以巳乎?”予闻而大笑,曰:“正苦无嘉名以名此亭,坡翁有诗云‘此亭聊可喜’,亭成,当以‘聊可’榜之,更书尔我笑言于亭柱,不亦韵事乎?”妻乃喟然而叹:“吁嗟老奴,遽尔厮赖!”
当周氏问及主人目疾病况时,张氏答曰:“我现在写画是用心画,而不是用眼处处看着画,所以最近刻了一个图章,名为‘得心应手’。”《编年》卷四有赠台湾篆刻名家王壮为一绝,正及此事:“少日曾探散氏盘,一行行字似风幡。幡风不动缘心动,识得心源是道源。”诗下附注:“壮为道兄以散盘篆法治‘得心应手’大印见贻,散盘‘心’字右斜,戏为俚语自嘲。不意为其所闻,寓书录呈,不敢违命,毋任主臣。丙辰大千弟爰。”而高阳先生所作传记中,更记张氏“曾先后请王壮为刻过三方印”,第一方是“独具只眼”,第二方是“一目了然”,第三方才是“得心应手”。
也正因为健康原因,张氏当时饮食行止,均受限制。周书记其往访时曾问:“台湾要开毕加索画展,听说请您去揭幕,先生准备去吗?”答曰:“不成,医生不准出远门,莫说坐十几小时的飞机,就是乘二三小时汽车到三藩市也免了。我最喜欢听京戏,现在也只能在家静养,看花种树。”此其所云,固属事实,《编年》卷四有赠台湾梨园名角郭小庄之作,诗后有注:“癸丑十二月,小庄小友重返金山,邀予往观其《樊梨花》。以病不得往,赋二十八字寄之”,即为一证。然其不欲赴毕加索画展,则恐亦有原委。今有人每喜以张氏曾与毕氏有晤面之幸等说事,殊不知张氏于毕加索其人其作,自有看法。《编年》卷十收其致好友香港《大成》杂志主事者沈苇窗先生一札,直言不讳:
苇窗兄:昨于电话中承询毕加索种种。弟与之无深交,已就所知简告。弟以此公有两点,一玩世不恭,二神经不正常,所以造成不为世俗所拘的画风。至于我国道家思想,得其环中、超以象外,似又不同。弟不敢作评论,有待于艺术批评专家也。四月十八日弟爰率上。
那么,作为一代大师,张氏想说的是什么呢?恰好,周书中记“1973年三藩市砥扬博物馆举办先生四十年回顾展”,盛况空前,而《编年》卷九所收作于1972年之夏的《四十年回顾展自序》,即为此预撰者。此文开首,便是那段早已脍炙人口的点评:
先友徐悲鸿最爱予画,每语人曰:“张大千,五百年来第一人也。”予闻之惶恐,对曰:“恶是何言也!山水石竹,清高绝尘,吾仰吴湖帆;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畬;明丽软美,吾仰郑午昌;云瀑空灵,吾仰黄君璧;文人余事,率尔寄情,自然高洁,吾仰陈定山、谢玉岑;荷芰梅兰,吾仰郑曼青、王个簃;写景入微,不为境囿,吾仰钱瘦铁;花鸟鱼虫,吾仰于非闇、谢稚柳;人物仕女,吾仰徐燕荪;点染飞动,鸟鸣猿跃,吾仰王梦白、汪慎生;画马则我公与赵望云。若汪亚尘、王济远、吴子深、贺天健、潘天寿、孙雪泥诸君子,莫不各擅胜场。此皆并世平交,而老辈丈人行,则高矣美矣,但有景慕,何敢妄赞一辞焉。五百年来一人,毋乃太过,过则近谑矣。”
当然,这可能是已经名满天下的大师的自谦之辞和对同行名家见贤思齐的胸怀气度,也可以说是当时徐悲鸿听后笑评的此乃张氏一贯的“处世之道”。而大师心目中真正企仰的,不是某一个什么人,应该说是具有几千年文明历史的伟大传统。所以,接下去,张氏在概数其从名师问艺传承,由明清各家,再经敦煌宝库、故宫旧藏而追溯唐宋的研讨经历之后,特别点出:“予年六十,忽撄目疾,视茫茫矣,不复能刻意为工,所作都为减笔破墨。世以为创新,目之抽象。予何尝新?破墨法固我国之传统,特人久不用耳。老子云,得其环中,超以象外,此境良不易到。恍兮忽兮,其中有象,其庶几乎。”即便是不久之后,在“辞不获已”的情况下,应邀为“毕加索晚期创作展”作序言时,除公开场合应有的礼貌客套之外,其主述内容,竟是回忆昔日与毕氏当面讨论东西方艺术,“予告以中国毛笔刚柔互济,含水量丰,善运之,可墨分五色。继而略述中国画重写意、不求形似之旨”,而毕氏最终叹服中国艺术云云。连其具体称夸的毕氏作品,也是一幅“画风虽仍沿白石老人,然寥寥数笔,已尽得中国绘画之神韵”的“草上刀螂”。虽然此亦张氏个人一家之言,但其崇尚取向,则已甚明。
至周书中备述其幸得大师青睐揄扬,且屡为亲笔题画之种种,则又恐和张氏与周师吴子深先生的交谊,以及对吴氏的评价等,不无因缘。张氏曾有《吴子深先生画谱跋》,其评吴氏之言曰:
……而子深先生则致力思翁、湘碧,溯源董、巨。尤擅竹石,迈越仲昭、衡山,其得意处,直逼鸥波父子。予所见先生所作古木竹石,无不下拜,叹为明清五六百年间无与抗手者。丧乱以来,流居海峤,孤愤填膺,未由宣泄,一一寄意于此君。间写蕙兰,古称喜气画兰,怒气画竹,先生何怒复何喜耶?但寓其家国之恨耳。慨东坡之直节,痛所南之无根,吁!可悲矣。
而周书中录大师为其题画之诗、跋,因与《编年》各卷所收,大同小异,此不再赘,惟检周书未及之数条,抄以备闻。
观物之生。石田翁尝以此四字题所为长卷,谨以此移赠士心道兄。大千居士张爰题。(《题周士心猫蝶图》)
此幅大有六如遗意,近百年来画人物者,无此笔也。大千题。(《题周士心秋江垂钓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