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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集益 忠于身份 忠于记忆

2011年05月03日 05:28
来源: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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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图/冼莉   ◎文/李云雷

◆简介

陈集益:1973年生,浙江省金华市吴村人。现居北京。浙江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0年发表小说处女作。迄今已在《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钟山》、《天涯》、《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70万字。2009年获《十月》新锐人物奖。2010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2011年出版中篇小说集《野猪场》。

◆印象

向童年与故乡复仇

陈集益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他好像总是在保持羞涩的礼貌与距离,但是透过他的眼睛,我们也能感受到他的内心中隐藏着另外一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很少轻易向人敞开,只有在他的小说中,才能看到这个世界的恣肆、躁动与诗意。那个贫穷闭塞的小山村,那段艰难困苦的打工生活,以及在城市里漂泊无依的心路历程,让这个敏感自尊的年轻人成为了一个作家,他写下了自己的观察与感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代的侧影。

陈集益小说中的童年与故乡是令人惊讶的,在他的笔下,我们看不到温情脉脉的回忆与怀旧,对他来说,那或许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只有在与乡村、与记忆拉开足够远的距离之后,人们才能以审美的眼光打量旧日的世界,如沈从文、萧红等作家所呈现的那样,但是对陈集益来说,乡村的记忆并没有成为“过去”,而是仍然与他血肉相连,那些记忆中的人与事仍然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仍然在时时噬咬着他的心。他的写作既是一种呈现,也是一种“复仇”,是他试图摆脱精神创伤的努力与挣扎。于是在他小说中呈现出来的便是一个充满着压抑、残酷、疯狂氛围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是“真实”的往事,也是作者写作时心境的投影,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到贫穷与闭塞,可以看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紧张,可以看到不断变得疯狂的一个个人,可以看到无奈的“父亲”和处于困境中的“母亲”,以及年幼无知的“我”……那是童年与故乡的另一面,不同于那些美丽的幻象,陈集益让我们看到了近乎残酷的真实,这既是一种批判,也是一种挣脱的努力。

“父亲”是陈集益小说集中关注的话题,《洪水、跳蚤》、《离开牛栏的日子》、《城门洞开》三篇小说中的“父亲”都不相同,但是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的“审父意识”。如果说小说中的“我”在面对父亲的所作所为时只能忍耐或伺机反抗,那么作为叙述者的“我”则以讲述故事的方式对“父亲”展开了激烈的批判,这既是一种回顾,也是一种告别。作为子一代的“我”必将告别父辈的生活方式,寻找新的道路。但是展现在“我”面前的,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坦途,在《野猪场》、《吴村野人》等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子一代”的努力,无论是“我”与朋友开办养猪场进行创业,还是“哥哥”以野人为噱头开发旅游,最后都逐渐走入了近乎荒诞的结局。尽管时代已经是“我们”的时代,但是“我们”也并没有比父辈做得更好。在经济大潮冲击下的小山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世态人情在新时代中发生了新的变化、组合与扭曲。陈集益以荒诞与隐喻的方式将这些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看到了时代的疯狂与无理性。

无论是写乡村还是写城市,陈集益的作品都展示了一个躁动不安的世界,它是这个时代隐秘的真实与痛楚,在飞速发展的繁荣表象中我们看不到这个世界,不过一旦停下脚步凝神细看,就可以发现,这个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并非只有陈集益敏感的眼睛才能看到。

◆访谈

■写作,是从宣泄内心的压抑开始的。它引领我从狭隘的愤世嫉俗走向更广阔的悲天悯人

李云雷:你的人生经历颇为曲折,高考落榜,曾在浙江、深圳等地打过工,现在在北京主要以写作为职业,那么你是怎样走上文学之路的?文学在你人生中是一个什么位置?

陈集益:我的人生曲折谈不上。但是作为一个户口仍在农村、曾经四处打工的人,后来却从事了写作这个行当,或许有点不务正业之感。关于我如何走上文学之路的,曾经在《插在地上的刀子》这篇文章里做了详尽描述。大致情况是,高考落榜后,我在一些私营企业做过许多工作。直到1998年因偶然机会,第一次接触作家与文学,开始练笔。2000年开始写小说。2002年,因为对写作的狂热与不切实际的幻想,来到北京。此后,做过几年环保杂志编辑。2007年有幸到鲁迅文学院进修,结业后写到现在。这几年一直在写,主要是得到了我的妻子、儿童文学作家英娃的一些理解和支持。否则早就难以为继。所以我无法将写作当作职业,以后还要去找点别的事情做做。

至于文学在我人生中的位置,是分阶段的。纵观我的写作,是从宣泄内心的压抑开始的。最初它类似嚎叫,不计后果。后来,写作慢慢变成一种爱好,一种需要,当然也是一种追求。它引领我从狭隘的愤世嫉俗走向更广阔的悲天悯人。我已经离不开它。

李云雷:在你的小说中,经常写到故乡与童年,但是与很多作家温暖怀旧的笔调不同,在你笔下呈现出来的童年是黯淡、压抑甚至是残酷的,像《往事与投影》中充满了疯狂、暴力与死亡,《洪水、跳蚤》中也充满了躁动与不安,无能的父亲,畸形的情感,跳来跳去的跳蚤,构成了一幅阴冷的画面,我想这些对童年的记忆既是一种隐喻性的描述,可能也包括了你写作时压抑情绪的投射以及你的某些真实记忆。

陈集益:是的,我的小说主要写乡村。往小里说,是为了记录一个人的成长。往大里说,是为了写下我所经历的时代。

《往事与投影》是我早期的重要作品。我常常怀念写这篇小说时的感觉,写作让我处于癫狂的状态。我写了一个“70后”的童年、少年,童年的记忆与历史的投影,与上世纪80年代初期生机勃勃的现实重叠在一起,展示了一幅奇异诡谲的生活图卷。不仅仅是一个江南农村在时代大背景下的变迁,而更多的是那种状态下的一个个血肉生命。我想借这篇小说阐述“疯狂与暴力”产生的原因,也想强调它的延续。

同样来自记忆的召唤,接下来我写了“父亲”系列小说。《洪水、跳蚤》是其中一篇。它同样写大时代背景下人的生存。小说中的父亲并非无能,而是无奈。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他被“洪水”卷走,而后只能在疾病的困扰下苟且偷生,直到妻子要改嫁他人,他假借与跳蚤比赛“绝食”,在孩子的哭喊中死去。

这部分小说的基调,的确是有些压抑、黯淡的,我想这跟我本人的成长环境、时代背景,还有写作时的心境都有一定关系。我家里很穷,村子是封闭的,因为通往山外的道路被巨大的水库阻拦。我到十岁才第一次走出大山,第一次坐汽车去读高中。而且我们村里疯子很多。在我的童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想不开,自杀或者发疯,是经常的事。除了疯子,村里还生活着许多性情古怪的半老头子。这些奇奇怪怪的人,构成了我童年最重要的记忆。

另外,这部分小说之所以采用“追忆”的写法,一是出于讲述故事的习惯,好比我们小时候习惯的“很久很久以前……”。二是经过时间过滤后积淀下来的人与事,似乎更具有传奇色彩。三是我认为一个作家对记忆的忠实,要比对史料的忠实更重要。打个比方,我们小时候吃过的糖在记忆中是那么甜,去外婆家的路是那么遥远,今天再吃同样的糖走同样的路,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也说明,记忆要比客观事实更具有文学价值。

■吴村于我,不是地狱更不是什么乐园,农民这个身份不怎么光荣,但是也不那么低贱

李云雷:“父亲系列”是你小说中颇为引人注目的,《洪水、跳蚤》、《离开牛栏的日子》、《城门洞开》三个中篇描述了三个不同的父亲,个性都很鲜明,也是不同时期的父亲。在你看来,“父亲”意味着什么,你为什么会倾心于“父亲”的书写?

陈集益:父亲,是与我们的成长关系最密切的人,也是引导我们走向社会的人。他是一个家庭与社会的纽带,社会生活可以通过他反映在家庭生活上。这是我反复书写“父亲”这个形象的原因之一。另外,比起母亲,我们对父亲的感情总要复杂得多,对母亲的爱是纯粹的爱,对父亲的爱中往往掺杂着崇拜、叛逆、对抗,甚至恨。这种难以说清的感情,也是我写了一个又一个“父亲”的原因。

诚如你所说,三个中篇小说塑造了三个性格鲜明、不同时期的父亲,这里面有对父辈在历史进程中命运变化的思考,同时也构成了他的儿子(即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历程。评论家吴秉杰曾提到“父亲系列”,其中有一句话对我触动很大,他说:“如何看待父亲,也就是如何看待历史……因为在这里,母亲不仅代表着人性中健康的本能、未被扭曲的良知,也隐含着我们悠久朴素的传统。而父亲的形象,则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历史。”我乐于承认他的观点。

李云雷:在你的小说中,“吴村”是个挥之不去的存在,你几乎所有以农村为背景的小说,故事都发生在“吴村”,“吴村”可以说是你的家乡在文学中的投影,也是你写作的根据地。

陈集益:吴村是我的出生地,是我最初认识世界的窗口。作为这个村的村民,那里还有我的承包山、责任田和自留地。我熟悉吴村的每一棵树每一个人每一块土地的名字。知道这个人物的父母是谁,他是怎么长大的,知道哪块地被水淹过,以前种过什么。我要求自己每写一篇与吴村有关的小说,投入的感情必须是真实的、真诚的。这或许是我与那些自称是农民、其实根本就不是农民的作家,最根本的区别。吴村于我,不是地狱更不是什么乐园,农民这个身份不怎么光荣,但是也不那么低贱。我忠实于我的记忆,也忠实于我的身份。说得实在一些,我用这样一个现实中的村庄来代表中国的农村,是一种偷懒。说得玄乎一点,大概能扯到福克纳的那个“约克纳帕塔法县”。在这个“一张邮票大的地方”,有恶人好人,有傻瓜疯子,有叛徒和聪明人,有人性的复杂性。可以说,它是社会的缩影。

李云雷:在你的短篇小说中,我觉得《新地主》很有意思,小说描写一个人试图恢复昔日地主的生活方式:妻妾成群,丫环,长工,短工,拥有高宅大院和土地、山林。但同时,他的生活理想又与土改以来的历史与土地制度纠结在一起,最后以失败而告终。我觉得小说有对历史的重新认识,不知你对这一问题有何思考?

陈集益:这篇小说写于2006年,是我写得最幽默的小说了。灵感来自于我对爷爷的回忆。据爷爷说,在他小时候我家拥有田地山林数百亩,后来曾祖父因赌博卖掉了不少,至解放前我家虽不再是地主,但还拥有不少土地。土改之后,终于连这最后的土地也被瓜分了。爷爷活着时,只对他的子孙说两种话:一种是骂他的父亲(即我的曾祖父)是“败家子”;一种是告诉我们,村里哪些土地原本是属于我们家的。爷爷那种对“我们家”的土地的怀念,一直埋在我的心中。我能感觉到爷爷的惆怅,年复一年。

“爷爷,那就让我来帮你实现这个做地主的愿望吧!”我怀着这样朴实的心理开始动笔,写到结尾时,我终于明白在这片土地上,所谓的“新地主”除了流氓地痞暴发户,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干部。于是在小说的结尾我这样写道:“他们此刻正睡在五张我非常熟悉的龙凤大床上……”而将“我”排挤在黑暗中。

写这篇小说时,“强拆”现象还不普遍,至少我没听说,可是这两年,我看到、听到了太多“新地主”的故事,他们权钱勾结,将原住居民驱赶,将他们的家园夷为平地,使得失去土地的人们“客死故乡”。如果说“现实要比想象还要荒唐”的话,这篇小说就是个例证。

■这是一代感到痛的时候不敢喊出来的作家,感到窒息时不敢寻找一口呼吸的作家

李云雷:你描述城市生活题材的作品,如《恐怖症男人》、《和抑郁症患者在一起》、《蛋》、《告别演出》等,对城市中一些边缘人有颇为精彩的刻画,你为什么选择诸如患恐怖症、抑郁症的人作为关注的对象?

陈集益:我不喜欢城市,又待在城市。我想回到家乡,也越来越难,因为种地比清贫的写作还不如。我不知不觉成了一个“漂泊者”。我生活在一个别人的城市里,从来不曾感觉它与我有关。

在城市,焦虑无时无刻不折磨着我。在城市,好像根本就不存在让我感到安全、可靠的东西。比如你提到的《恐怖症男人》里面那个躲在箱子里生活的人,不如说是我来北京以后那种惶惶不安、担惊受怕的处境的真实再现。《蛋》里面那个因为过度焦虑导致便秘,最后因为便秘产下一颗蛋的家伙,当他怀揣他的蛋,试图把它换成钱改善生活境遇的念头,不如说是像我这样的“北漂”内心普遍存在的幻想。

城市题材的小说我写的不多,却无一例外地采用了荒诞写法。与我记忆中黯淡如黑白电影的吴村相比,城市让我感觉到的是飘移不定、光怪陆离。城市就是梦魇。

李云雷:作为一个70后作家,你对这一代作家的现实处境与写作的可能性,有什么样的思考?

陈集益:谈到70后作家,我觉得写得好的、成熟的,还是很多的。有一些已经获得了很多的荣誉,进入文坛的主流。所以我倒没有那种感觉,说这一代作家很不幸,被遮蔽了。因为当作家不像当影视明星,不可能弄得路人皆知。如果说,60后、80后作家要比夹在中间的70后作家要红,那么当年的卫慧、棉棉她们也红过一阵。所以,没赶上趟儿的70后作家还想集体再红一次,希望很渺茫。

至于这一代作家今后写作的可能性,我想,依然会是这样:有人为了迎合作协的文学大奖而写作,有人为了迎合图书市场、影视剧改编而写作,有人仅仅为了发表而写作,还剩下极小部分在默默地探索。最后的可能依然是:有人为了迎合,有人默默坚持……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一代作家集体地衰老了。到那时候,他们都会为自己这一代的表现感到失望。因为他们发现,这是一代感到痛的时候不敢喊出来的作家,感到窒息时不敢寻找一口呼吸的作家。这一代作家只有“被幸福”的时候,会发出呻吟。

那时,已经轮到20×0后作家当红。

■供图/李云雷

标签:陈集 记忆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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