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话紫钗》剧照 CFP供图
这次首都剧场精品剧目邀请展的第一场,演的是香港戏剧《情话紫钗》。这个戏由于事先知道是粤剧《紫钗记》和现代音乐戏剧的拼合,我很是担心。据以往经验,现代戏剧对戏曲的吸收就像现代诗歌对古典诗词的继承那样,几乎看不到成功的例子。但看完我觉得这次结合是协调的,效果很好。
在剧中,粤剧曲调和香港粤语歌曲有并未割断的联系,尽管现代粤语歌带着诙谐的爵士风或流行风,一种音乐剧的范儿,但旋律仍是粤地曲调的传统。而这在北京,譬如京剧和流行歌曲,则完全是两码事儿了。何况粤剧又是戏曲中比较通俗的,唱得快、不拖腔,不一味高、尖,时而沉潜及至微带沙哑,和流行歌曲容易相映相衬。而且歌词中的现代粤方言仍保留了很多古韵,更像古典曲词的变异。
传统的戏曲故事和现代故事在剧中是相互援引的。这出戏所谈论的问题,在第一个紫钗唱段之后,被那四个过门儿的青年人说得明白:先性还是先爱?先性还能否有爱?在当代,爱情是否可能?戏剧使用已完全通俗化了的叙事剧模式,但却并非那种把叙事剧贬为便于添加情节的容易上手的做法,而是对一个问题进行分类讨论的研究,这就仍然落在了布莱希特理性戏剧的意旨之中。《紫钗记》的古代故事被纳入到这项对爱情的研究中,作为和现代李益、霍小玉及其他爱情故事的可能性之一种。而创作者对于它的态度既不是渴望归附,也不是批判,而是十分理解地看着。譬如开始那一句议论:他们比我们还大胆哎,刚见第一面就……这一下就拉近了距离——古人今人都是人啊。不少喜欢古典戏曲的创作者都想为重拾传统做些什么,如果能做到这种程度,还是需要一些功夫和苦心的。我希望我们这里话剧中加入京剧元素时,更多的是出于世界观的辨析,而非简单一句:我就想用。
实际上,这个戏的主题已在不少作品中有过讨论,尤其是那些关乎荒诞性的戏剧。譬如品特在很多追忆戏剧中,都在描述爱情的短暂、失去,这与记忆倒错或失去是相应的。主题是否特别新颖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否对此发出独有的深刻体验。尽管这个戏的台词时髦而恰切,但难比品特那种微妙间突然起飞的诗。有一处,在Sophie半裸于床上唱欲望歌时,男主角Kelvin回忆:他在一次最公式化的性爱中,竟感到最深的愉悦。那一忽儿打动了我,但我觉得这还不算是超出常规认识的、最新鲜和个人化的经验。然而,以上薄弱处对于这出有音乐的戏剧不那么要紧。十九世纪最好的歌剧,如《卡门》和威尔第歌剧的一些脚本都不好,但这为音乐提供了空间。那时有谁为易卜生、斯特林堡的剧本谱曲?现代主义诞生了心理歌剧《沃依采克》,但并不好听。这出戏的歌词比台词写得好,而让我一瞬间有点发抖的地方,是歌唱的宣泄的嗓音穿透我身。这种对戏曲唱“情”的继承,也让一出重在谈问题、轻于情节人物的叙事剧,有了突入内心的诗意。
从上述说明中已可看出,这并非一部个人的戏剧,而是出自一种非常值得借鉴的集体创作。它既不是计划经济中那种主题先行、凌驾个人经验之上的集体创作,也非台湾比较流行的靠即兴火花推衍的戏剧,而是有一个主脑、有最急迫实现的意图,靠各分项创作者耐心探讨而打磨出的优质戏剧。这样的戏剧不会被早熟的天才逼向极端,带着那种强烈的个人意志,远远超出大众,但它的思想仍可走在多数观众前面。它是善意的、温婉的,恰对当代主流观众的胃口——其实他们什么都知道,也自认为有一份了然于荒诞之后的自主选择权,缺的只是想问题的时间;那种妄图颠覆他们世界观的严峻行为会受到抵制,让他们觉得可笑;他们只需要愉快的铃声拨响,回到自己的门。但愿更深刻的东西在他们心中诞生。而这样的戏剧越多,才越是令人欣喜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