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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立志纪念专辑: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来源:凤凰文化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他们管它叫做螺丝/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我再咽不下了/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耻辱的诗

许立志纪念专辑︱吴晓波读诗

我弥留之际

我弥留之际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想在草原上躺着

翻阅妈妈给我的《圣经》

我还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评/秦晓宇

这是一首辞世之诗,直抒胸臆,内容似乎并没有太难解之处。立志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确曾把《圣经》送给从未去过草原的小儿子。有些人根据最后两行,认定立志死得“很好”,甚至据此否认立志那决绝一跳的抗议意味。殊不知,此诗末尾写到了“来时”与“去时”之好,但这之间的一生呢,也很好吗?其实第一节“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已挑明惨痛的人生,也正因为如此,根本谈不上“好”的死亡才是一种“很好”的解脱。

2014年1月底离开富士康后,许立志有近半年没写诗,6月至7月突然爆发性地写了十几首,《我弥留之际》就是其中之一,然后他就此搁笔。这些诗充满了抵近生死大限的缱绻与决绝,其中有首《老蝉》在同时期那些强烈的自白诗中稍显另类,就诗论诗也更出色:

她不过是在我心里种下一座深深的庭院

好让我在午后的蝉鸣下纳凉,慵懒

摇摇蒲扇,眯缝着一跳一停的眼

来者秋风夏凉,一袭长发惊扰了众蝉的耳语

树荫下我的身体无关世界

在一只老蝉合眼的瞬间,一点点消逝

蝉只有短短一季的生命,饮风吸露,居高悲鸣,自古就是诗人悲剧命运的象征。“老蝉”更是大限将至的意象,当它“合眼”时,“我”也随之消逝。诗人将死亡置于一种舒适悠闲的日常氛围中,而非某些痛苦、激烈的情景下,凸显了日常之无常,读来更令人动容。现在的问题是,“秋风夏凉”、“一袭长发”的“她”会是谁呢?我以为,这个充满魅力的神秘女子,就是死神;而“她”种下的那座“深深的庭院”,便是诗人内心根深蒂固的死亡意识。

所以许立志的死是典型的诗人之死,他也的确秉持着这样一个顽念:“无论以哪种方式/走向死亡/作为一名合格的诗人/你都将死于/自杀”(《诗人之死》)。但另一方面,他的死绝不仅仅是诗人之死,更是一名底层打工青年的绝望之举,有着深刻的社会环境层面的因由。现代社会学创始人之一涂尔干在其代表作《自杀论》中,严厉批驳了那些简单地将自杀归结为心理机能因素、天象因素以及行为模仿的理论,他用大量事实和统计数据说明,“自杀主要不是取决于个人的内在本性,而是取决于支配着个人行为的外在原因”。他的一位卓越的当代同行布尔迪厄在对“世界的苦难”的研究中,同样深刻地揭示了个人痛苦的社会性。个体遭遇的不幸,看似主观层面的冲突和危机,却体现了社会世界的深层矛盾,本质上是一种“社会疾苦”。许立志选择的正是富士康最流行的自杀方式:跳楼。对于这种死法,他曾云淡风轻地描写过: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诗人之死,与底层打工者绝望的自戕,许立志就处于这两者的交汇处。对于这种叠加的悲剧命运,他在《卡夫卡散文》中画了线的一段话可以作为注脚:“在生活中不能生气勃勃地对付生活的那种人需要用一只手把他的绝望稍稍挡在命运之上——这将是远远不够的——但他用另一只手可以将他在废墟下之所见记录下来,因为他之所见异于并多于其他人,他毕竟在有生之年已是死了的啊,而同时又是幸存者。”

许立志不就是这样的幸存者吗?

[责任编辑:冯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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