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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五部获奖作品详情总览


来源:凤凰文化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办公室8月16日发布公告,格非《江南三部曲》、王蒙《这边风景》、李佩甫《生命册》、金宇澄《繁花》及苏童《黄雀记》5部作品(按得票数排序)最终获得本届茅盾文学奖。

《生命册》 李佩甫

《生命册》 李佩甫/ 作家出版社/ 2012

【内容简介】

《生命册》是李佩甫继《羊的门》、《城的灯》之后,“平原三部曲”的巅峰之作。

作品主人公“我”,是一从乡村走向城市的知识分子,一个“背负土地行走的人”。他从乡村到省城,从省城到北京,再从北京到上海,一路走来,“我”的身份也从大学老师、北漂者枪手、南方股票市场上的操盘手,到一家上市公司的药厂负责人。“我”是一个深刻、冷静,内敛、节制,不偏执,不轻狂,有着一切自省者的特点和带有知识分子尊严的人物,所以自始至终都在默默地观察和审视着周围的一切。从“我”的视点出发,串联起了“骆驼”、“老姑父”、“梁五方”、“虫嫂”等一系列典型的人物形象。从一个个典型的人物身上,从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可以看到城市与乡村之间纷纷扰扰的世界,看到中原大地上五十年来生长着的苦难和血泪,这是展示,是审视,是推敲,也是追问。

《生命册》约38万字,采用放射性结构方式,从一风、一尘、一树、一花写起,书写了整个平原上的各种风土人情、地理环境及一个村庄五十年的生存状况,可以说是一部自省书,也是一个人五十年的心灵史。它追溯了城市和乡村时代变迁的轨迹,书写出当代中国在时代与土地的变迁中,人物的精神风貌和产生裂变过程。在无奈和悲凉中,在各种异化的人生轨迹中,蕴藏着一个个生命的真谛。

【作者简介】

李佩甫,男,汉族,河南许昌人。1953年10月出生,大专学历,中共党员。国家一级作家。1984年毕业于河南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系。1979年参加工作,历任许昌市文化局创作员,《莽原》杂志编辑、第二编辑室主任,河南省文联、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莽原》杂志副主编,河南省作家协会第二届理事、河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副主席。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李氏家族第十七代玄孙》、《金屋》、《城市白皮书》,《羊的门》、《城的灯》、《李氏家族》等7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黑蜻蜓》、《村魂》、《田园》、《李佩甫文集》四卷等,《颖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难忘岁月——红旗渠的故事》、《申凤梅》等4部电视剧,电影《挺立潮头》以及多卷文集。曾先后获全国庄重文文学奖(1994年)、飞天奖、华表奖、五个一工程奖、人民文学优秀长篇奖、《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小说月报》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奖。

【创作谈】

李佩甫:我的“植物说”

《长篇小说选刊》2012年第6期

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平原,是我心中的“平原”。

从《羊的门》《城的灯》,再到《生命册》,我研究“土壤与植物”的关系,我是把人当作“植物”来写的。

《生命册》这部书,我写的是一个“背着土地行走的人”。主要是写“土壤”、或者说写“背景”的。在这部书里,所有的人物都是“我”(吴志鹏)的生存“背景”,那就像是一条条血管或者叫“营养钵”。此作正是通过一个“幼芽儿”的成长过程,来展现“背景”及“土壤”的。这里要告诉人们,它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发育的。滋养它生命的“营养液”是什么?同时,写“我”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长成一棵树的。尔后,书中的“我”,又怎么成了一个漂泊者,一棵无根的“树”。

这里说的是平原上的、一个名叫“无梁”的村庄。这个村庄是虚拟的。作品中的“我”(吴志鹏)是从无梁走出来的知识分子。他从乡村一路走来,“我”的身份也从大学老师、北漂者“枪手”、南方股票市场上的操盘手,再到一家上市公司的药厂负责人……可他不是一个人在行走,他是背着一个乡村在走。他身上背负着“五千七百九十八亩土地,近六千只眼睛,还有近三千个把不住门儿的嘴巴……”他身上的每一条血管都与无梁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从精神生态学上说,吴志鹏是一个有“背景”的人。

一个有“背景”的人在城市里行走,他是奔“灯”而去的。他背负着乡村的日子,朝着城市的灯光,有过沉沦、有过幻灭……可他还在走,身上的负担也并未卸去。

在这里我要说的是,人类在物质高速发展的今天,已经到了一个结点上。我认为,中国已经进入了精神疾病的高发期。当我们吃饱饭后,我们又面临着新的“生态危机”。以建设为名的这部高速列车已经刹不住了。我们不知道它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人类怎么与大自然融合,这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是一个新的命题。也就是说,当我们的心灵从虚拟的天空回到大地上时,大地已满目疮痍,我们已经丧失了诗意的“家园”。是的,这一切都离我们很近。看见危险了,可我们没有敌人。也许,真正的敌人就是我们自己。

一个在城市里四处漂泊的知识分子,五十四年后,突然发现,他回不去了。正像书中写的那样:一片干了的、四处漂泊的树叶,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树上?

于是,便有了这样一部“植物说”。

【相关评论】

李佩甫的“两地书”———评《生命册》及其他六部长篇小说(程培德)

著名作家南丁说,李佩甫是对文字非常敬业的人,最近这几年传说李佩甫爱好散步,他散步就是为了《生命册》这部小说。这是李佩甫投入最大,期望最高的一部作品,他对他笔下的人物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尊重。

大河报总编辑王守国说,中国社会长期二元结构所形成的城乡隔膜与冲突,要真正“化”在一起,别说是精神文化层面,就是物质社会层面,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艰苦的过程。城乡统筹、城乡一体是目前最重要的经济社会发展任务,也是长期发展目标。在此过程中,李佩甫的小说《城的灯》照亮乡村、乡民的不仅仅是光明、幸福、向往,也有困惑、分裂和痛苦。《生命册》展示的则是城“化”过程中既激情飞扬又沉郁顿挫,既可歌可赞又可悲可叹的复杂发展史、精神流变史。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鲁枢元说,李佩甫是个有精神追求的作家,他的根扎在中原大地的土壤之中。我和李佩甫曾就精神生态做过对话,精神有理性也有感性,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李佩甫在作品中对文学、对现实苦苦思索,甚至陷入了悖论,因而创作过程肯定是非常痛苦的。李佩甫的作品中有强烈的生态意识,我这些年一直在研究精神生态,打算让我的研究生以李佩甫的作品为个案,系统地研究作品中的精神生态问题。

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何向阳说,应当把李佩甫的《生命册》放在“平原三部曲”中来看。李佩甫一直在表现“植物”与“土壤”的关系问题,我们应该研究一下中原这块“土壤”,为什么长出来的“植物”都成了那个样子。如果把《生命册》放在近百年来农民命运变化的进程中来看,李佩甫一直在挖掘农民的精神,寻找一种脊梁。只有人格现代化了,农民的脊梁才会直起来。

中州大学教授刘海燕说,李佩甫的作品具有现实主义的大气象,在现实生活的宽广度与深刻度上,《生命册》在目前中国文学界已经做到了顶峰,对于中原人的生命状态、生存的韧性,这部作品进行了更有力的表达。

郑州大学刘宏志教授认为,《生命册》充满了中原文化的反思,这种反思里面有对文化的批判,更有对文化的认同。

《莽原》杂志社主编陈枫说,我感觉到《生命册》是一个文化思考、社会思考的作品,它是一部佳作,是中原文化滋养出的好作品。

【文摘试读】

虫嫂是老拐的女人。很难说她的个子了,也就一米三四的样子或是更低。她结婚的那天,老拐牵着她走出来的时候,就像一个大人牵着一个孩子。老拐个子高,却身有残疾,一只腿瘸着,走的是“蚰蜒路”。所以,每当两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赶一赶的麦浪,给村人带来了很多快乐。

记得,当众人起哄,逼着两人喝“交杯酒”的时候,老拐的腰弯成一弓形,虫嫂踮着脚尖,高扬着下巴,显得极不对称,就像是一只老狼抱着一只小羊。全村人都笑了,笑得很开心。所以,虫嫂自嫁到无梁的那一天,就是作为笑料存在的。拿现在的说法,她几乎就是全村人的“开心果”。

那天夜里,一村人都在听老拐的房……

老拐说:天不早了,灭灯吧?

虫嫂说:先说说,塌了多大窟窿?

老拐说:不多……那个,灭灯吧?

虫嫂说:说说,我心里有个数。

老拐说:三百多。

虫嫂说:恁多?咋花的?

老拐说:还有看腿的,四十七块六。

虫嫂说:你一不全活,我一小人国,咋还?

老拐说:慢慢还。都喂饱牲口了……先那个,灭灯。

虫嫂说:不急。家里还有多少粮食?

老拐说:还有二十多斤红薯干……

虫嫂说:就吃这?

老拐说:窖里还有些红薯。

虫嫂问:见面时,你身上穿那衣裳?

老拐说:借的。

虫嫂说:自行车?

老拐说:借的。

虫嫂说:缝纫机?

老拐说:豌豆家的,明天一早还。

虫嫂说:还有啥不是借的?

老拐说:人。日他姐,你还睡不睡了?嗯?

虫嫂说:……嗯。

老拐说:嗯嗯……

虫嫂说:挪挪。

老拐说:掐我干啥?

虫嫂说:……挪挪你那坏腿。

老拐说:我还有好腿呢。

虫嫂说:你到底几条腿?

老拐说:要、灭了灯……三条。

于是,光棍汉们站在老拐家的后窗外,笑着大声喊:灭灯!灭灯!

……灯果然就灭了。

在无梁,在男女之间,关乎“性事”,语言极为丰富。暗语很多。每一家的床头上都有些创造。比如:“吃蜜蜜”、“吃荞麦面窝窝”、“睡了再睡”、“倒上桥”,以及“啊、嗯、哎、嗨”之类……“灭灯”是老拐的创造。

第二天一早,当太阳挂在树梢上的时候,远远望去,人们看见村口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刺猬”。那“刺猬”背对着朝阳,看上去毛炸炸的,还一歪一歪地滚动着。一直到近了的时候,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是老拐家的新媳妇,背着一个大草捆。很能干哪。

老拐的新媳妇已把身上的新嫁衣脱下来了。她本来个小,身上穿着老拐的旧衣裳,背着这捆草,就像是一个滚动着的刺猬。尔后,当她去牲口院交草的时候,大队会计五斗给她看的磅,称出来竟有七十二斤!五斗“呀”了一声,会有这么多?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就这新媳妇,虫嫂,咬着牙,一只脚悄悄地踩着磅秤呢。于是,会计说,哎,脚,你那脚,挪挪。她擦了把汗,笑着,不好意思地把脚挪开了。再称,五十二斤半。那时候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才挣十分。队里规定割六斤草算一分。扣了水汽,她一个人早上就挣了八分半。

称了草后,大队会计见她?上草筐就走,神色似有些慌张,遂起了疑心,就悄悄地跟着她……到了她家的院子,就看见她在灶火前扒开筐底,衣裳的下面,竟然在割草时还偷掰了村里五穗嫩玉米!

大队会计即刻把这事告诉了老姑父。那时候村街里有个吃饭场,男人们都在饭场里蹲着吃饭。老姑父听了,碗往地上一放,说:走。带着民兵就往老拐家去了。可他走着走着,迎面看见墙上贴的大红“囍”字,却又站住了。老姑父摇摇头,笑着说:算了。没过三天,还算是新媳妇呢。改天还要回门……算了吧,下不为例。

民兵们见老姑父这样说,忍不住都笑了,也就作罢。但新媳妇偷玉米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人说:这女人,真不主贵。

在平原,新媳妇结婚三天回娘家,这是风俗。老拐送女人回娘家那天,说来还算是体面。老拐仍穿着借来的蓝制服,头戴蓝帽子,手里推着借来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两匣点心;新媳妇上身穿一红灯芯绒布衫,下身是毛蓝裤子,这女子个小屁股大,那裤子像个兜子,走起来像是兜着两坨肉包子似的。两人一前一后,仍是一浪一浪赶着走。

两人一进饭场,立时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人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喷了一嘴饭……两人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又去看各自的身上,看来看去也不知人们笑什么。虫嫂竟不怯,对着饭场的男人说:笑啥呢?没见过串亲戚?尔后又低声对老拐说:走,赶紧走。老拐走不快,说:不慌。不慌。

众人又笑。

虫嫂的娘家是大辛庄的,离无梁只有六里地。不久,就有闲话从大辛庄那边传过来,说那天老拐车把上挂的点心是假的。那两封点心,匣子是空的,还有那封贴,都是在代销点花了五分钱买的,每个匣子里装了两穗煮熟了的嫩玉米。这一切都是为了撑面子,为了体面。传话的人说,虫嫂的娘当即哭了。她偷偷对她娘家一嫂子说:那老拐都穷成这样?真是把闺女害了。咋嫁个这人?

闲话传回村里时,村里人不怨老拐,只说这女人假气。都说:呸,那玉米还是偷的呢。她就是个“虫儿”。在无梁,“虫儿”就是小的意思,也是低贱的意思。通常是对一些看不起的人的蔑称。

就为这件事,刚嫁过来不久,虫嫂就落下了很不好的名声。从此,人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小虫窝蛋。简称:虫嫂。

在无梁,虫嫂就像是一个童话。

最初,人们戏称她为虫嫂。也不仅仅是蔑视,这里边还有宽容和同情。每每她挑着一副水桶走出来,人们不由地就笑。她人小一号,水桶也是小一号的,从娘家带来的。她挑水就像是走划船步,踮着脚尖,磕磕碰碰,试试摸摸的。在井上打水时,她不让人搭手,说:会。我会。就是辘轳把儿太长了。人们又笑。

在村里,虫嫂割草、割麦都是一把好手,工分也是不少挣的。可她不会编席。她是无梁村惟一不会编席的女人。她身量小,指头太短,编不了丈席,也试着编了几次,每次都欠尺寸,不合格。收席点的老魏说:她的尺子小一号。那时候,粮食是队里分的,而油盐钱全靠编席来挣(编一张大席可挣一毛五分钱)。虫嫂不会编席,就从娘家逮了一窝小鸡,靠着“鸡屁股银行”,总算能换个油盐钱。老拐腿瘸着,干不了重活。再加上两人结婚时,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债,那日子就更加艰难些。

日子虽然难过,可也过了。她会爬树,身量小,却灵活,猴子一样。春天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就捋些槐花、榆钱,掺和着吃。她还会做“鲤鱼穿沙”,就是玉米糁加榆叶儿煮着吃,我吃过一次,也挺香。这年夏天,队里菜地先是少了一垄茄子,尔后又少了一垄辣椒。于是人人都怀疑是虫嫂偷了,却没有证据。治保主任曾建议说:搜,挨家挨户搜。却被老姑父否决了。老姑父说:几个茄子,算了。

再说,没有多久,虫嫂就怀孕了。挺着个肚子,也编不成席了。所以,她每每走出来时,身上总挎着一个草筐子。她身子重,走路一挪一挪,走走歇歇,很艰难的样子(很久之后,人们才知道,那草筐是双底的。她身上还缝了很多兜,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口袋)。

虫嫂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头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了。人们说,虫嫂,可不敢哪,迎了风,就出大事了。她说,没事。我皮实。

等到了这一年的秋天,谷子、芝麻、豆下来了。打场时,虫嫂每天抱着吃奶的孩子到场里去晃一晃。接连几天,就被人盯上了。于是干部们在场边上拦住了她,在她的袖筒里、孩子的肚兜里,还有鞋窠舀里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黄豆!罪证终于查到了,就罚她在场里的石磙上站着,问她为啥偷芝麻?

她说:孩子馋了。

人们问她:你呢?你不馋?

她说:也馋。

人们说:馋了就偷?

她竟说:叔叔大爷们,饶了我吧。

一个结过婚的女人,竟一声声地喊人“叔叔大爷”,喊得人一怔,心也就软了……人已一贱到底了,“叔叔大爷们”听她这么求告,又看她如此小的身量还抱着个孩子,也就放过她了。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就此,“小偷”的名义已坐实了。

奇怪的是,就虫嫂这样的小小身量,却一拉溜生了三个孩:两男一女。据说,每次生孩子,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问:全活么?接生婆怔了,说:啥?她说:查查胳膊腿啥的?接生婆告诉她:全活。她这才松一口气。她个小,生怕生下的孩子“不全活”。也许是因为她个子低的缘故,她对“大”有无限的向往。她的三个孩子统称为:国。大国,二国,三国(老三是女孩,也叫花,国花)。她生了一群“国”。她说是“国家”的“国”。全是嗷嗷待哺的货色。由于头生儿回了奶,她的三个孩子都是靠她嘴对嘴喂活的,她先把蒸好的红薯嚼一嚼,尔后用嘴,或是手指头抿在孩子的嘴里。当三个孩子牙牙学语、满地滚的时候,她已经是村里有名的小偷了。

一个人一旦有了贼的恶名,她就是“贼”了。

此后,在我的记忆里,村口几乎就是虫嫂的“展览台”。每次放工回来,村里的治保主任都会把虫嫂单独留下来,当着众人搜一搜。她割的草,她背的草筐,都要翻上几遍。一旦查出了什么,就罚她站在一个小板凳上,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乎,一摸,她就笑。再摸,她还笑,咯咯地笑。治保主任四下看看,说:老实些。她说:痒。治保主任吓唬她:再不老实,捆起来。她说:真是痒。我胳肢窝儿有痒痒肉。治保主任问她:你要脸不要?她先说:要。又说:不要。治保主任问:那你要啥?她说:娃饿了。

一个小个女人,就那么让她站在小板凳上,摇摇晃晃的,显得很滑稽。每当这时候,总是有许多人围着看,一般人是受不了这个的,多丢人哪。可虫嫂在小板凳上站着,不管你搜出了什么,她都神色坦然,还笑嘻嘻的。人们劝她说:虫嫂,你咋这样?老不好啊?

她还是那句话:娃饿了。

此后人们也就习惯了。一天劳动下来,很累,在村口上拿虫嫂逗逗趣儿,人们很快活。于是虫嫂就成了人们日子里的“盐”。日子很苦,人们还是笑嘻嘻的,有盐。

人们都知道,她衣服上缝着很多的口袋,见什么拿什么。偷玉米,偷红薯,偷场里的黄豆、绿豆、黑豆,偷……有一次,她竟然偷去了拴牛的“鼻就”。人们很奇怪,问她,你要那“鼻就”(牵牲口用的)干什么?就一节皮条拴个铁圈子。她先是不说,问急了,说:我看那皮条怪结实。人问:你有啥用?她说:头绳太费了。给国花扎个小辫儿啥的。人说:那么宽的皮条,怎么扎?她说:用剃头刀(她还会剃头,剃光头,老拐的头就是她给剃的)割成一溜儿一溜儿的,结实。气得喂牲口的老料跳着脚骂娘!

当我仍在各家轮流吃派饭的时候,每次轮到老拐家,都要隔过去,或是饿上一天,那是因为他家的饭食实在是太差了。她家细粮少,红薯多。我估摸着她家的红薯有一半都是偷来的。她家五口人,老拐身有残疾,是个吃货。三个孩子也都是吃货,只有她这么一个半劳力。麦子下来的时候,一屋子嘴,蝗虫一样,仅一个夏天就吃光了。所以她家日常的饭食顿顿都是黑乎乎的红薯面饼子加上菜汤。虫嫂手小,却是一个拍饼子的高手,她把家里的红薯面都在鏊子上拍成饼,挂在一个篮子里,饿了就拿一张。那饼子是坏红薯又加了豆面、红薯干面在鏊子上炕出来的,热着吃还凑合。放干了的时候,吃着又硬又苦,难以下咽。三个孩子都说苦,不吃。老拐也不吃。这些黑饼子大多都是虫嫂自己吃的,黑面饼子蘸辣椒水,只有她吃得。一屋嘴,怎么办呢,也只有偷了。庄稼下来的时候,有什么就偷什么。偷成了她的习性,她的一种生活方式。要是一天不去地里拿点什么,她着急。

村里开“斗私批修”大会的时候,虫嫂常常被勒令站出来。她就站出来。村民起哄说:看不见。看不见哦!于是,就让她站高些。有一次竟让她站在了桌子上,她就站在桌子上。她往桌上一站,人很袖珍,人们哄一下就笑了。有时候,有人喊:小人国,翻个跟头。她真就在桌子上翻个跟头,看上去就像是玩猴一样。

搞“运动”的时候,虫嫂还多次游过街。大队治保主任押着她,脖子里挂着玉米,还有偷来的蒜和辣椒,甚至白菜萝卜,红红白白,一串一串的,像是戴了项链似的……治保主任在前边敲着锣,她在后边走,小短腿罗圈着,从东到西,再从南到北,一个十字街都走遍了,惹了很多人跟着看……人们说,虫嫂的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呢。还有人说,这是虫嫂,要是换了人,非上吊不可!

游街时,走到家门前,她的三个小屁孩子,一个个趴在墙头的豁口处,偷偷地看她。虫嫂也不在乎,还对着门里说:线哦,别蹭了那线。墙头下,有虫嫂在小学校偷来的粉笔头画的白线,那是给三个“国”量个头用的,一共三道儿。那白道有擦过的痕迹,一痕一痕的,擦了再画。她很害怕国们长不高,像自己一样……这时村街上有人喊:老拐老拐,快出来。你出来看看,你媳妇披红戴花!……老拐嫌丢人,躲在屋里,说啥也不出来。

虫嫂是惯犯。哪怕是游过街之后,一到晚上,她就又出门去了。夜晚就像是虫嫂的节日。一到晚上她就异常地兴奋。她那小小的身量隐在夜幕里,有时拿着一把小铲,有时还拖着一个麻袋,在无边的田野里,凡是能拿的,她都背回家去。有人说,她真是土命。连土地爷都佑她。那无边的褐土地就是她的依托,田野就是她的衣裳。连那些草儿、虫儿、杂棵子都会给她以庇护。只要一进地里,花花眼,就不见了。

在田野里,虫嫂就是一个魔。一个具有神性的偷儿。她在田野里如鱼得水,青纱帐给了她充分的庇护和自由。一年四季,什么下来她偷什么。当豌豆还青的时候,饱满着的汁液的时候,她专拣那最鲜最嫩的摘,挑最好的偷回家给孩子吃。她偷豌豆随手薅一把格巴皮草,把摘下来的青豌豆缠上格巴皮草,捆成一把儿一把儿,包得严严实实的。草成了她随处采用的绳子,谁也看不出来。有时候,她还会在庄稼地里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小土窖儿,带上一匣火柴,捡一些干树枝儿,把偷来的嫩玉米或是红薯就地放在窖窝里烧一烧(这样连家里的柴火都省了),一边烧一边在四周割草,草割到一定时候,玉米、红薯也就烤熟了,一个个包上桐叶,再用草裹了,拿回去给孩子吃。有一段时间,若是想知道她家孩子都吃了什么,看看嘴唇就知道了,三个“国”,那嘴唇一时是狗屎黄,一时草叶绿,一时又锅底黑……按现在的说法,在那样的年月里,她的孩子吃的全是“绿色食品”。

由于虫嫂在村里名声不好,提防她的人多,到处都是眼睛……可若是本村偷不成了,她就偷外村的。有一年,邻村的瓜地被她多次光顾,一亩西瓜被她几乎偷去小一半。邻村人都认为是招了黄鼠狼了,还不是一只。不然,谁能背走半亩西瓜呢?这年夏天,虫嫂家的三个“国”一个个肚子吃得圆嘟嘟的。奇怪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狗都被她收买了。每次她背着麻袋趁着夜色回村时,狗从来都没有叫过。

一天夜里,老姑父突然对我说:丢,今晚我领你长长见识,捉鬼去。你见过鬼么?我说:没见过。老姑父说:要不,咱当一回试试?我说:咋当?他说:就蹲在坟地的边上,别吭声就是了。接着又问:你怕不怕?我说,不怕……可我怕。

老姑父拍了拍我的头说:没事,有我呢。尔后,夜半时分,老姑父领着我潜入玉米田旁边的老坟地里。天很黑,四周寂无人声,萤火虫一闪一闪亮着,我吓得头皮发麻,头发梢儿都有点抖了,忙把眼闭上……只听老姑父说:就快出来了。

可是,等了很久之后,才听玉米地里传出了沙沙的声响……老姑父揪了我一下,说:看,出来了。我大着胆睁眼一看,就见一团黑影,像旋风一样从玉米地里冒出来,时隐时现,一忽儿一忽儿地飘……怪吓人的。

玉米叶沙沙响着,一股黑气像是拨云穿雾一般从玉米田里游出来。在黑森森的玉米田里,在弥漫着夜气的星空下,先是有波浪一样的夜气把玉米棵分开去,接着是风的响声,随风流出来的是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就像是滚动着的老鳖盖子……看得我眼皮都要奓了。

就在这一刻,我明白了,那不是鬼。是人。

是虫嫂。

……

[责任编辑:冯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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