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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届茅盾文学奖五部获奖作品详情总览


来源:凤凰文化

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办公室8月16日发布公告,格非《江南三部曲》、王蒙《这边风景》、李佩甫《生命册》、金宇澄《繁花》及苏童《黄雀记》5部作品(按得票数排序)最终获得本届茅盾文学奖。

《这边风景》 王蒙

《这边风景》 王蒙/花城出版社/2013年4月

【内容简介】

《这边风景》是王蒙六七十年代下放新疆农村劳动期间创作的长篇小说,因各种缘由未曾付梓,但在《王蒙自传》和各版本评传中都有所提及,因而是一本早有耳闻却迟迟未露面的小说。

小说反映了汉、维两族人民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的真实生活,带有历史沉重的份量,又将日常生活中的人物塑造得极为生动,悬念迭生,独具新疆风情。

该小说在每个章节后设计“小说人语”,用79岁的王蒙今时今日的角度去适时点评和阐述39岁王蒙当时的创作和思考,形成“79岁王蒙与39岁王蒙的对话”,为这部六七十年代的作品添加了现代感和时代感。

【作者简介】

王蒙,男,汉族,1934年10月出生于北京,祖籍河北南皮,1948年10月入党,1948年10月参加工作,相当大学学历,研究员。当代作家。1953年开始文学创作,六十年来写了大量小说等作品。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获意大利蒙德罗文学奖、日本创价学会和平与文化奖、俄罗斯科学院远东研究所与澳门大学荣誉博士学位、约旦作家协会名誉会员等荣衔。作品翻译为二十多种语言在各国发行。2010年11月15日,荣登“2010第五届中国作家富豪榜”,成为各界关注焦点。

【创作谈】

王蒙:不可摧毁的生活与文学

《人民日报》

上世纪60年代,我毅然选择了到边疆、到农村与各族贫下中农结合的道路。我去了新疆,身份是《新疆文学》的编辑,然后去了吐鲁番,去了自治区树立的“标兵”麦盖提县红旗公社,最后去了伊宁县巴彦岱红旗公社二大队“劳动锻炼”并任副大队长。

无可讳言,当时的政策与意识形态,受到“左”的干扰,尤其是“文革”开始以后,情况不堪回首。

我是在不得已与不无困惑的情况下远赴新疆,另辟蹊径的。然而,作为个人的人生经验,我在新疆农村与当地农民特别是维吾尔族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亲密无间的程度,大大超出了一般文艺工作者的“下生活”。我相当彻底地做到了与各族农民打成一片。生活面的拓宽,沉潜到边疆大地上的所观所知所感,性格的锤炼,遭遇的积淀,对于一个写作人来说,堪称难能可贵,刻骨铭心。我爱这里的天山、伊犁河、绿洲、人、生活、歌曲与食品。即使在政策偏颇、民生艰难的岁月,生活仍然是强健的、丰富多彩的、美妙非凡的。我的体会是,不妥的政策会扭曲生活,而劳动人民的真实与热烈的生活,却完全可能消解假大空“左”的荒唐,生活与文学仍然不可摧毁,仍然多彩多姿,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当时光进入70年代,快40岁了,我开始考虑写作的事。1971年我离开公社去五七干校,1973年我回到城市担任自治区文化局创作研究室的维吾尔文翻译,1974年,在诗人铁衣甫江的帮助下,我开始了长篇小说《这边风景》的写作,得到了创作研究室领导阿不拉尤夫同志的支持。

我无意挑战“左”的意识形态,但是我必须、本来就是爱生活、爱人民、爱兄弟民族、爱边疆、爱祖国的。我尽量适应当时难于完全接受的某些宣传口径,努力使之圆融于我汲取与消化了的生活细节、生活故事,日常的善恶逆顺、喜怒哀乐、爱怨情仇;历史的风云雷电、沧桑巨变、激荡沉浮,边陲的异域风情、民族特色与别有新意之中。而且我选择了一个以反诽谤为主题的盗窃案件为故事的核心,我也算戴着“左”的镣铐跳舞,而跳出了那么多的真情,那么多的趣味,那么多的戏剧性与动作性,那么多的对于边疆、国家、人民的爱。用心亦良苦矣。

说来好笑,1974年正式开始动笔,1976年“四人帮”垮台,1978年应中国青年出版社之邀我去北戴河改了三个多月稿子,等到稿子改出来,发现文稿受“阶级斗争为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学习‘老三篇’”、“人民公社化”等不合时宜或有严重偏颇的政治命题的影响,似乎正在变得不合时宜起来。我一面表示将会认真修改,一面拿出少量章节,在《新疆文学》《东方》等杂志上发表。越改越觉得“它的缺点就像灰尘散布在空气中,你闻得见,却抓不住”,以上的话出自拙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我算是遭到了“报应”。于是70万字的文稿束之高阁,放到我后来迁入的北京前三门一处40多平方米的房屋的顶柜里,并在那里沉睡了35年。

一直到了2012年3月,正是在妻子崔瑞芳去世的天塌地陷的时刻,我的孩子找到了这厚厚的手稿,他们读了,赞不绝口,与我说起此事。我先是说此稿先天就中了“左”毒,难以挽救,后来自己重读旧稿,悲从中来,喜从中来,泪从中来,甚至是骄傲从中来。我原来曾经那样地深入到伊犁的农村之中,我原来做到了对于少数民族的生活与文化的那么深入的理解与把握,我原来写出了那么多细腻的生活细节,那么撼动人心的历史故事与生活故事,我原来写得这样动情!啊,毕竟这是文学,这是生活,这是土地,这是那个时代的农村故事。我还发现,虽然当时的生活里有时笼罩着极左的雾霾,但这些雾霾毕竟常常只是停留在事件的表层,而雾霾下边,仍然有生活,有爱心,有奋斗,有青春的活力,有感人的错综复杂与恩仇交织,更有中国共产党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总体的创造历史、改变历史的中国梦。还有,我写得最动情的是主人公在政治运动中遭到的诽谤,写起被诽谤来我不但是刻骨铭心,而且是痛心疾首。行了,不用多说了,即使是戴着镣铐的舞蹈,仍然跳出了王蒙的动作,跳出了王蒙的心曲,王蒙的风格。

作为家庭遭遇不幸后的自救,作为我个人的盛年之作的起死回生,作为上世纪60年代的小说写作空白的弥补,我在2012年对之作了某些有限的却也是必要的修订与增补。一是在不动人物与情节框架的前提下,把一些过分夸张与应景的句子删掉或弱化,如对反修与中苏矛盾的描写,关于一个地主婆子的破坏活动的描写,关于阶级斗争与继续革命理论学习的描写等。这些修改与删节的总字数不超过全文的5‰即1500字。另外,为了说明此书是新世纪才出版的,为了对今天的读者负责,我按照中国人的传统,学着司马迁的“太史公”与蒲松龄的“异史氏”的口吻,在每一章后面加上“小说人语”,略加说明或点拨,向读者作一些必要的交代,也发发重读旧稿、重涉旧文的万千感慨。

那个时候年轻,那个时候深深沉浸在边疆农村,那个时候老老实实地写情节、悬念、人物性格、生活细节、风俗画与风景画,那个时候说一不二地歌唱着人民、大地、爱情与团结友谊。在这样一部上下两册的大厚书终于在冷冻三四十年之后冰释、融化、问世之际,我更感动于我们的历史进程,感动于伟大的祖国土地上的善良人民,感动于历史的强大,生活的强大,文学的强大。历史没有空白,人民永远可亲,生活不可摧毁,文学因为艰难而独具风格与特别蓬勃的生命。

【相关评论】

这边有色调浓郁的风景——评王蒙《这边风景》(雷达)

 "旧作"复活的理由——《这边风景》的一种读法(郜元宝)

李敬泽认为,《这边风景》是“文革”期间“潜在写作”的一部重要作品,它是那个特殊历史时期诞生的真正具有文学意义的作品,它的出现会影响学术界对当代文学史的研究,从而提供新的巨大的言说空间。而创作和出版相隔40年的过程,使人们有机会从新的立足点回望彼时,发现我们对文学的认识,对文学与社会、生活、政治的认识在不断升华和拓展。即便受到当时意识形态的诸多限制,今天读者依然能从中体会到作家令人惊叹的洞见——真切的问题意识、面向生活的真诚与执著、对自然和人民的热爱、兼收并蓄各民族文化的包容,这都来自作家在处理文学与政治、生活的关系时一直坚守的文学天职。

雷达提出,《这边风景》在审美上延续着“十七年”文学的某些特征。能在政治高压下写出这样一部作品,是由王蒙的政治观人生观、经历与个性、创作态度和方法以及审美意识决定的。作家了解、热爱少数民族文化,因此能准确表达他们的衣食住行、宗教文明、语言习惯、情感诉求,以及积淀在其民族性格中的精神质地。此外,贯穿始终的理想主义倾向和现实主义写法冲淡了观念化的结构和写作方式。

陈晓明认为,《这边风景》体现了20世纪世界文学中与现代主义文学相对应的潮流,即进步的、向上的、前进的方向,它的出现有利于重新界定、评价“社会主义文学”这一概念,为理论在文学实践中找到了扎实、饱满的文本,这种多元的碰撞才能使当代文学更接近世界文学。

“这边”有生活的风景、风情,还有风波、风暴。张志忠认为,作家敏锐地捕捉到生活和语言的魅力。无论是石灰水刷房子、女人们的闲言碎语,还是打馕的喜庆气氛、长达两个月的麦收季节,都被外来者以新奇的视角挖掘出来。在这美好风情之中,山雨欲来的风波又让作品惊心动魄,作者对历史事件的叙述显示出了为难,于是便呈现了犹犹豫豫的表述特点,小说也因此具有了多重蕴涵。

“我更看重的是作家在当时背景下对世界的不同体验和思想情感,这种东西很复杂,这种复杂恰好说明了文学的独特性。” 贺绍俊谈到,外在的政治标准与个人生活经验之间的矛盾,恰好体现了作家的主体意识。他用生活经验、丰富叙事,写人与人之间的猜忌、信任,对生活逻辑本身的描写非常精彩。

谢有顺认为,作家无论写历史还是当下,都不该忘记小说的核心是世俗生活,作品写出了生活所蕴含的巨大的和解力量。当下缺少温暖而有希望的写作。王蒙写到的生活的有趣、人物的随性、可爱的幽默恰恰展示了生活的包容性。

白烨提出,作者不是生活的旁观者,而是参与者,他的小说表现出十足的地气和盎然的生气,在社情、政情之外更多表现的是民族风情、地域人情,也正是对生活的深入使小说对“维稳”、权钱交易等的描写,在今天看来也很有现实意义。

生活的质感还来自小说中的多个人物,在领略这边风景的同时,读者也看到了与风景一样动人的心灵世界。艾克拜尔·米吉提分析了伊力哈穆、库图库扎尔、麦素木、尼亚孜泡克等人物。他认为,作家对人物的刻画栩栩如生、入木三分,尤其对雪林姑丽等女性的塑造令人动容。

雪克来提·扎克尔谈到,王蒙是新疆人民最诚挚的朋友。他在人生的低潮期来到新疆,在最基层体验百姓的生活和各民族文化,这是一个作家获得人生积淀的重要过程。他的小说真实展现了少数民族群体的生活。作家以小说的形式淋漓尽致地表现出边疆地区各民族的生活,丰富了中华文学的内涵。

十几年的新疆生活深深影响了作家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姑丽娜尔·乌甫力认为,《这边风景》显示出了文学的力量,显示出文学在一个民族本土文化建构中的重要作用。作品以民族志书写方式讲述了新疆特别是维吾尔族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思想、情感,围绕民族与国家这样的中心问题塑造了一批形象鲜明的人物,构成了象征性的小说结构。

王干、张颐武谈到,“小说人语”的部分与前面文本形成对照,体现了作家此时的观点看法,构成了“陌生化”的效果。“小说人语”其实是在解构叙事,跳出来解释当时为什么这样写作。这种一个人隔着久远的时空,对自己进行点评的写法非常有趣味和实验性。

徐坤认为,小说中语言的汪洋恣肆、洋洋洒洒,得益于维吾尔族语言对作家思维和语言的改造。这种改造对汉语写作具有重要意义,王蒙创造的两种民族语言混杂的风格深深影响了后来的许多作家。

【文摘试读】

一次别有风味的宴请与弹唱麦素木与库图库扎尔达成联盟

古海丽巴侬右手提着白铜壶走了进来,这种壶壶身细高,轮廓曲弯,很像一个花瓶,壶嘴也细长弯曲,主要是用来洗手净身的。古海丽巴侬的左手拿着一个铜盆,铜盆上倒扣着一个全身都是筛子孔的锡瓮,是专门为了接洗手、洗脸水用的,有了那个翻放着的锡瓮,洗手水落进去看不到脏水,这也是一种掩饰和遮盖的美学。

尽管是冬天,尽管火是在外屋,因而这间正室有点凉,古海丽巴侬穿得可不多。她身上是一件粉色的薄薄的接近透明的绸纱连衣裙,上身穿着一件紫色的、胸前织着两朵小黄菊花的毛线衣,连衣裙下露出了从大腿直到脚面的长袜子,脚上穿的是一双暗红的,半高腰的带拉锁的长靴。她的脸上抹了脂粉,黑“美人”今天变成了白脸黑脖子。她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库图库扎尔跟前侍候客人洗手。库图库扎尔嗅到一股刺鼻的香气。古海丽用眼睛瞟着宾客,像羞答答的少女似的从齿缝里用蚊子般的声音说了声“亚克西”来回答宾客的周到多礼的问候。然后,她走入外间,端来了一个大大的上面也画着图案的黑漆方盘,方盘上放着两个精致的小瓷碗,每个碗里倒了一碗底的茶水,古海丽巴侬用双手把茶盘高举,库图库扎尔连忙伸手来取,古海丽却轻轻一闪,把茶盘伸向自己的丈夫。茶水也罢,其他食品也罢,先由丈夫取下,再由丈夫献给宾客,不知道是为了表示隆重还是以示男女授受不亲,反正这种多费一套手续的做法,正是一种老式的礼节。

麦素木给客人献了茶,又给自己取了一碗,然后用三个手指从玻璃托盘上一下抓起四块方糖,一股脑儿放到库图库扎尔的茶碗里,递上一个小小的铜茶匙,伸手道:“请用茶!”

古海丽巴侬退出去了,外间里响起了锅、勺的响声,飘进了生菜籽油的辛辣的芥子气味。

库图库扎尔并不谦让。他端起碗来啜了一口,两眼自然忙于四下巡视。墙边摆着的长条桌上,各种物品好像儿童的积木玩具,五颜六色,拥塞堆砌。中间是几本厚皮的精装书,用彩绸带子系起来。显然,这书也只是装饰用的。书上是一个大瓷盘子立靠在墙上,盘底的一朵大牡丹花正对着客人的视线。瓷盘的两边各立放着四枚用过失效的白象牌电池。书的前面是四只带着红色双喜字的玻璃杯,杯口向外,平卧在桌子上,好像是瞄准了客人的四尊大炮炮口,书的两旁,亦即条桌的两端,是用各种各样的空瓶、空罐、空盒堆起来的金字塔装饰“建筑”。其中包括:装擦脸用杏仁蜜的细腰扁瓶,双妹牌雪花膏的硬纸盒,黑褐色的麦精鱼肝油瓶,乐口福麦乳精铁听,金奖香皂的包装纸,马头牌调和漆的锡罐,饭馆里用的胡椒粉瓷罐,不似乒乓球胜似乒乓球的羚翘解毒丸蜡皮……而作为金字塔塔尖的,各是一个盛花露水的细小的瓶子。各种瓶罐的商标,都完整如新地保持了下来,用它们的烫金字、花纹、五颜六色的图案,卖弄着本室主人生活的富裕和文明。

离条案不远,放着一张旧式铁床,墙壁上代替壁毡的位置的是一块黄地、黑色铜钱图案的花布。床上铺着一块绿色毛毡,床头两端各摆着一个大枕头,枕头是把下面的两个角塞进去,而把上面的两个角拔尖,立着放在床上的,看来像两件摆设乃至是两个蹲卧的野兽。床栏上搭着一条崭新的毛哔叽裤子。墙角放着一个扇形的木几,木几上放着一盏大号的红铜制作的煤油灯,油灯的光辉正好照亮了这一角墙壁上面的、分别用图钉按在两边的、排列成花瓣形的一批照片。

……库图库扎尔真想站起来走到近前细细地观看一下这些瓶罐和照片,然而他知道,静坐的客人是更受尊敬的,举动越少,是地位越高的标志。他只好按捺住好奇心端坐在缎面褥子上,他一面喝着甜得烧嘴的茶,一面左顾右盼,一面想,毕竟是当过科长的人喽,尽管听说他六二年图谋赴苏的时候把家产变卖一空,现在又添置得颇具规模了。毕竟是有文化的,见过世面的一家。拿他自己的家来说,就是挣上更多的钱也不会布置摆设。他那个经常无病也呻吟不止的胖老婆帕夏汗,你给她多少钱,多少东西,她也不会把房间布置成个文明人的样子。他一回家,就不免感到自己即将被房间里的多余的吃食和乱堆乱放的衣物所吞噬。比较一下,你不能不服气,他看着昏暗的灯光下的条案上的两座金字塔,感到说不出的陶醉、羡慕而又嫉妒。

麦素木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他伸手在脸边一拂:“这个房子也能算是房子吗?容身而已。假如早几年我们能够相识……呜呀!”他深深地、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不管对方懂不懂,他用汉语说道:“我们是相见恨晚!”

“没有剩下什么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端起了自己的碗壁上有鲜艳的红花图案的小茶碗,“您看这个。”他敲着茶碗底。

库图库扎尔看不见。麦素木端来了煤油灯,茶碗底下是依稀可辨的、残缺不全的几个俄文字母。

“瞧这茶碗,这是塔什干的出品。真正的塔什干货。”麦素木放下茶碗,又站起身来,走到条案边,蹲下,打开一个木箱,拿了一卷绸子,“您看这绸子。您看这颜色,这花,这结实劲儿,套上四头犍牛也拉不断……这是真正阿拉木图的出品。是木拉托夫送给我的……”这位生在中国,生在瓷器和丝绸的发源地的麦素木说,一提起塔什干和阿拉木图,他几乎掉下了口水……

木拉托夫这个名字的提起,使库图库扎尔突然又遭雷击,他的脸色陡地变了。

麦素木却是毫无别意的样子,这时,古海丽巴侬又端着漆木方盘进来了,方盘上放着一瓷盘果冻一样的东西。

“这是‘哈尔瓦’,是我们乌兹别克人最喜爱的一种甜食,做起来很简单,用面粉、砂糖、羊油就行,我们没有羊油了,用的菜籽油,请尝一尝……其实,我何必饶舌呢,您什么没有吃过?嘿嘿……”

说完,麦素木又离开了桌子,从床底下摸索了一阵子,拿来一个留声机,转身问道:“您老要不要听一支歌曲?”

歌声慢慢响了起来,是库图库扎尔所熟悉的乌兹别克斯坦的唱片。唱片旧了,唱针又没有换,留声机的机头的云母片嘶哑地颤动着,发出一种沙沙的噪音,一个失真很厉害的尖厉的女声在婉转地唱着。这声音使库图库扎尔回忆起解放前小贩生涯里用婉转的声调吆喝出的对酥糖和冰水的叫卖。一丝软弱的、伤感的情绪开始打动了他。

突然,一阵威严的声响打乱了这一切,压倒了这一切。一阵恐怖使库图库扎尔发起抖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几秒钟之后,他才明白,是有线广播喇叭响了,公社广播站开始播音。麦素木跳了起来,站在喇叭下面仓惶不安,像一只烫了脚的小鸡。他试图用棉衣罩住喇叭,但喇叭的声音仍然响亮。他想把电线拉断,结果,一拉,喇叭连同保护扬声器的木匣一同落了下来,电线仍然没有断,喇叭里赵书记正在讲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麦素木一发狠,掏出小刀割断了线,喇叭不响了,但留声机上的唱片已经放完,机头正在空转,发出一种用锉子锉铁矿石的令人痉挛的声音。麦素木抱歉地向库图库扎尔一笑,重新放唱片。结果,发条又松了,刚唱了一句,就像一个泄了气的轮胎一样渐渐停下来,尖厉的女声渐渐变成了虎啸一样的低音……

怎么回事,仍然有公社赵书记讲话的声音传到屋里来。麦素木生气地到处探寻,这才知道是从新生活大队的高音喇叭中放出来的。这是他无法罩住也无法割断的了……

古海丽巴侬端来了一盘用红青椒和洋葱炒的羊肉片。“我们要不要多多少少地……”麦素木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环形,放到嘴边,一仰脖子。

“不。”库图库扎尔的回答是冷淡的,没有任何余地。

“要不,您是否能允许我自己喝一小杯呢?”麦素木扭捏地说。

“那您自己看着办。”喝酒的提议引起了库图库扎尔的警惕和反感。

麦素木拿来了整瓶的伊犁大曲和一只酒杯,他用牙齿咬开瓶盖,咕嘟咕嘟给自己满满地倒了一杯,略带愧色地看了一眼库图库扎尔,端起酒杯。

“为了健康!”他叫道,喝下了酒,“古海丽巴侬,请到这里来,到这里来呀!”他用一种温柔多情的声音叫着妻子。

古海丽巴侬懒洋洋地蹙着眉走了进来。

“你是怎么了?变成哑人了吗?看啊,大队长哥、我们的老爷子到咱们家来了,他是为了祝贺我们结婚十周年而在百忙千忙之中专门抽时间到这里来的。本来他今晚还要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这是多么大的面子!从前,一个百户长,天底下就装不下了,其实,百户长不过管一百户罢了,大队长管多少户呢?你想想看,这样的客人光临,难道我们梦见过吗?唉,我的女人!你不是白天黑夜都纠缠着我请大队长来做客吗?现在,他来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正做饭呢。”古海丽巴侬垂头低声说。

“做饭?如果胡大有意,这世上我们有的是饭吃。饭食是有的!煮肉是有的!爆炒的香味也是有的!会有很多很多……你难道不知道,如果没有热情而优美的谈吐,任何佳肴也会味同嚼蜡啊!”

“你们在谈话嘛。”

“我们?我们是我们,你是你,难道你不知道,女主人的面孔将决定客人的心绪吗?还不快给你库图库扎尔哥斟酒!”

古海丽巴侬不情愿地挪步走了过来,跪坐下,倒了一杯酒,推给了麦素木。但这回他男人却拒绝接过去。麦素木命令说:

“你自己给大队长哥拿去!”

酒杯摆在了库图库扎尔跟前。麦素木又叫住了起身欲走的古海丽巴侬:“去,弹起你的都塔尔,给我们唱一支歌。”

“你疯了吗?”古海丽巴侬轻轻地说。她发出的是女低音的最高调的细嗓儿。

“如果说我疯了,那就是疯了吧!我为我们尊贵的客人,那吸引着我们的心的可信赖的挚友的到来而快乐地发了疯。啊,这是多么快乐的疯狂,多么满足的激情啊,请问:人生能有几次狂?能有此疯复何憾?能有此欢复何求?弹吧,唱吧,不听话我挖下你的眼珠!”

古海丽巴侬怯怯地仰视着麦素木,像一只恐惧的羔羊。然后,她慢慢蹭到床前,取下了都塔尔,慢条斯理地调了调弦。库图库扎尔眼睛睁大了,心跳了。四十多年的生活里,他还没见过丈夫让老婆给客人弹弦唱歌。他的心怦怦作响了起来。

古海丽半闭上了眼睛,左手上下移动,按着琴弦,右手有力地五指俱用地拂动。在一个长长的前奏之后,古海丽唱道:

我的心儿在燃烧,

像穿在铁签上的烤肉……

低低的,似男非女的声音使库图库扎尔联想起春天的夜晚被关在房里的母猫的叫声。他完全解除了武装,一杯酒不知不觉就被喝下去了。

自从与你分手,

我便这样消瘦……

又一杯酒传到了库图库扎尔的手里。酒倒到了嘴里,配合着都塔尔弦的叮咚声和古海丽巴侬的歌儿,麦素木说了一句:

“赖提甫回来了……”

库图库扎尔的头轰地一声。

我终夜不眠,

饮食也难入口……

“请不要忘记木拉托夫的嘱托。”

又是轰地一声。

你的眼睛像骆驼羔儿,

呵,还有你白白的素手……

“为了马木提的在天之灵……”

可为什么你不回答呀,

难道你的心是石头?

“今后,遇事您要多和我商量,我们的命运已经联结在一起。”

我的心儿在燃烧,

像穿在签子上的烤肉……

于是乎为了友谊干杯,进甜食,歌唱烧焦了的心。为了健康,又是干杯。国际国内形势都将发生变化,狂笑。又结束了一盘番茄牛肉。猫叫,骆驼羔儿一样的眼睛。今后听从麦素木的指挥。“我再也不能喝了。”“最后一杯,最后的最后。”“古海丽巴侬,到这边来!”又是猫叫和烧煳了的心和肝。饭熟了,是油煎的金黄的羊肉馅饼。又是菜,方块糖。无花果干。又是干杯,似男非女的歌声,金字塔在空中飞旋……

库图库扎尔又惊,又喜,又怕,又甜蜜,又充满希望,又完全绝望,脚踏两只船的左右逢源的日子从此结束了,他已经被捆绑到了颠覆和侵略势力的战车上。他将升入天堂?他将坠入地狱?当他踉踉跄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他一再问自己,这一切是真实的吗,抑或只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小说人语:当麦素木沉浸在自己的辞令中,噌地一个灵感,他凭空捏造,讲起了并不存在的库图库扎尔访苏与去北京的光辉事迹来,这是语言本身的延伸与飞翔,库图库扎尔甚至爱听这种虚拟的、胡说八道的长空万里

 

好人是有所不为有所不言、不取的,坏人则是满汉全席。所以好人也有时爱看描写到了坏坏坏人的小说。

[责任编辑:冯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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