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剧女皇Joan Rivers的悲剧人生

◎五乔

没什么事儿不可以拿来开涮

我本以为，Joan Rivers会像塑料植物一样永远活下去的，毕竟经历了那么多次整容手术，她已经和塑料制品相差不远了。谁成想这位喜剧圈的传奇人物竟然用最后一段生命诠释了一句古训，叫“不作死就不会死”。

就在几星期前，自称是“半个”传奇的Joan Rivers又跑去做手术了，这次不是整容，而是修复声带的小手术（认识Joan的人一定都熟悉她那一口似乎总有黏痰在喉的沙哑嗓音）。结果手术中引发了心跳、脉搏停止，抢救了一周之后，2014年9月4日，这位拥有50年职业生涯的“老不死”终于成了实实在在的传奇，终年81岁。

我盯着新闻照片中她死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也闹不清究竟是真的死时平静祥和，还是因为肉毒杆菌。谁能想到就是这张贱嘴几周以前还在瞎嚷嚷奥巴马的老婆是变性人，还对着一群动物保护者竖中指。毒舌了半个世纪的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被死神封住了嘴。

我第一次听说Joan Rivers这名字，也不过是2012年看《美国达人秀》的时候。怎么形容我初次见她的感受呢？我猜就是传说中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吧，像触电一样，一瞬间，我就被这个橡胶脸蛋、唐老鸭嗓音的小老太太吸引住了。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考据癖的我几乎看遍了她从60年代以来的所有脱口秀。我想她之所以吸引我，首先因为她是女人（因为喜剧圈的女人实在很少），更是因为她看待幽默的态度——我姑且称之为喜剧观——与我高度一致，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是没什么事儿不可以拿来开涮的。

Joan说她靠着说出别人想说但是没说的话，成了名人。这么多年来，她坚持站在社会价值取向的最前沿，伸着毒舌舔舐舆论脆弱的神经。在60年代那个连“流产”都不许提的时代，她就在全国电视节目上拿“流产”开涮；作为一个犹太人，她时常拿纳粹集中营、种族屠杀开玩笑；在当今这个“政治正确”思想泛滥的年代，她毫无顾忌地对种族问题大放厥词；甚至连9·11恐怖袭击这种绝对禁忌的话题，也敢来戏谑一番。

当然我可没有要为她辩护的意思，我对她的言行持保留意见。Joan说她最讨厌的就是人们因为一个人死了，就开始为她歌功颂德。活着的时候是贱人，死后只会成为死贱人。她说过的无数伤天害理的刻薄话里，有些纯粹为了搞笑，而另一些则可以看出完全是她真实想法的流露。比如她在60年代就已经指出这是个看脸的世界，估计她真的就是这么想，不然也不会无数次地整容拉皮；但她也说憎恨小孩子，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拿她的小外孙开过玩笑；她无数次说自己爱钱，实际上她确实为了钱什么跌份的演出都接；但她无数次挖苦嘲笑明星好友们，却和Cher、Michael Jackson等人都是密友……

Joan说她最大的梦想是做一名严肃的女演员，她希望饰演的角色是Joan of Arc（圣女贞德），然而她却用尽一生扮演着Joan the Bitch（婊子琼）。我当然不会同意她的全部观点，但我也没有愚蠢到无法忍受那么几个挑逗的笑话。一群人大呼Joan Rivers恶毒的同时，却无法不承认，现实的世界、狡猾的命运、势利眼的社会，才是真正刻薄恶毒的。与那些严肃兮兮、假正经的人比起来，起码她是无畏的、真实的。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职业生涯

前不久有一位喜剧界的大腕儿Robin Williams自杀了。很多人不明白，这些台上嬉皮笑脸的喜剧演员，怎么还总闷闷不乐呢？当我稍微了解了一下Joan Rivers的人生阅历，我竟然从中窥视到了一丝喜剧演员内心深刻的孤独与哀愁。

Joan成名于1965年。美国有档打1954年开播起就经久不衰的晚间谈话类娱乐节目，叫做《今夜脱口秀（The Tonight Show）》。它的地位怎么形容呢，就和《新闻联播》在1970年的地位差不多吧。当年的《今夜脱口秀》主持人Johnny Carson可以说是美国电视圈的“一哥”，就是他发掘了Joan。Joan Rivers在《今夜脱口秀》露脸后几乎一夜成名，之后从临时嘉宾，一步步做到了固定嘉宾、客座主持人，最终成为代理主持人。直至1986年，成名21年后，Joan走了这辈子最臭的一招棋，当时刚刚成立的FOX电视台来挖墙角，邀请她加盟主持自己的晚间脱口秀节目，而且还安排了与《今夜脱口秀》在同一时间播出。Joan一下子成了老恩人Johnny Carson的竞争对手。

这下子可把Carson惹急了，小心眼儿的他在有生之年再也没有和Joan说过一句话。不仅如此，Carson还像所有黑社会大哥会做的那样，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NBC（相当于美国的CCTV吧）封杀了Joan。后来出版的各方回忆录表明，其实Joan和Carson交恶完全是因为双方沟通不畅，让本来的和平分手演变成一场交恶大战。Carson死后，一些人问起Joan后不后悔走了这一步，她说她知道，虽然自己当年已经是《今夜脱口秀》最合理的继承人，然而在那个女性被歧视的时代，在女性格外被歧视的娱乐圈，Johnny Carson的接班人已经内定，并且不可能是她。

然而这还不是最惨的。就在她加入FOX不久，节目制片方就因为和Joan的丈夫——同时也是该节目的制片人之一——意见不合，要求Joan解雇自己的老公。Joan最终选择站在自己家人一边，心狠手辣的FOX电视台毫不示弱，把他们俩一并解雇了。这就是娱乐圈啊，昨天你还炙手可热，今天就跌到谷底。

等下，还没完。就在Joan和她老公被解雇后不久，她的老公——同时也是Joan的经纪人——无法承受这一连串的失败打击，以及FOX电视台的侮辱，含恨自杀了，留下了Joan和他们的独生女儿。哎，无数实例说明，困境面前，男人的承受力往往不如女人。

我觉得大多数人在经历了这么一场完美风暴之后，基本上这辈子就废了。然而Joan Rivers就像是一个橡皮球（她的身体中充满了橡胶），竟然触底反弹。她努力在被老大封杀的恶劣环境中夹缝求生。90年代初，她硬是另辟蹊径，把本来无人问津的各大颁奖典礼的红毯秀开发成了一档娱乐节目。她拉着自己的女儿，在红毯上和嘉宾们斗嘴犯贫，毒舌两句他们的时尚品位。在此之前没人关心颁奖礼前嘉宾走红毯，但打这开始，红毯秀成为了颁奖典礼的固定环节。同时她游走于世界各地，进行脱口秀演出，甚至为英女王及王室成员表演。直到2009年，已经76岁的她在一场恶斗后获得了美国真人秀《名人学徒》的冠军，再次迎来了事业的小高潮。

就在今年初，被Carson封杀近三十年后，Joan终于以嘉宾的形式重返《今夜脱口秀》，而此时，《今夜脱口秀》在Carson之后已经换了三位主持人。就在Joan死前两周，81岁的她仍然在拍摄电视节目《时尚警察》，如果不是死亡，没人能拦住Joan在她的职业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面对命运的玩弄，笑出声

你可能会说，这人生经历就叫惨啦，我的经历比她惨多了，我咋没抑郁啊？好吧，我想问的是，面对这些惨兮兮的经历，你，还笑得出来吗？

熟悉美国脱口秀套路的人知道，美国的脱口秀不同于中国的相声，相声是两个人在台上斗嘴，而脱口秀是一个人在台上耍宝，表演者站在台上，唯一可以沟通的，就是舞台下那憧憧人影。不管观众是笑他讲的笑话，还是根本就在嘲笑他这个人，笑声是喜剧演员唯一的目的。站在舞台上，他们就成了笑的乞丐。也正因如此，喜剧演员们才会有一个难以克服的职业病，那就是这种职业本质上附带的不安全感。

生活，本质上是悲剧性质的，活得越久，就难免目睹更多悲欢离合、人情冷暖。我想任何一位老人回忆起他的人生，恐怕嘴中咂吧出的都是苦楚。然而脱口秀演员们却要从这本质属悲剧性质的人生中，找到笑点。从他们自己痛苦的回忆中，挤榨出笑料。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中生活得越久，心态恐怕也会越发扭曲。

脱口秀视频中，她无数次嘲笑自己：长得丑、年纪大、整容手术、丈夫自杀……不一而足。仅有一段视频中，她不小心流露了真感情。台下有位观众问她，说她永远可以看到事情好笑的一面，但是有没有什么事儿是她笑不出来的？Joan Rivers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她的老公自杀身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只有她的女儿一人在家，电话中的白痴竟然对着一个15岁的女孩儿说，你爸爸自杀了。而就在前一天晚上，女儿刚刚和爸爸通过电话。这之后的七天，他们根据犹太人传统在家中守孝，Joan说在那一周里，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竟找不到自己的女儿。七天结束，Joan带着女儿去比佛利山庄一家高级餐厅吃饭，Joan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和她的女儿沟通。她看着菜单说：要是爸爸还活着看到这些菜价的话，他会再一次杀了他自己的。女儿笑了。Joan说，所以，没有什么事儿是不能拿来笑的。

比被命运撞得头破血流更可怕的，是你还不得不挤出一个笑脸，说一句不疼不疼；比被厄运强奸更痛苦的，是事后还要苦笑着说一句“官人走好欢迎再来”。我不知道Robin Williams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最终选择结束生命。自杀并不代表懦弱，只是我觉得Joan这样顽强地活着却体现着真正的勇气。要我说，直面惨淡的人生还算不上勇士，真的勇士，可以面对命运的玩弄，笑。

喜剧女王其实是只惊弓之鸟

有个剧组曾在2008年跟拍了她一年的生活，剪辑出了一部纪录片《Joan Rivers ——A Piece of Work》。影片通过巧妙到狡猾的剪辑技巧，还原出了一个矛盾的、疲惫的、永不服输，甚至楚楚可怜的Joan。

影片开始时，已经75岁的Joan，事业又一次进入低谷，她翻着空白的日程表对着镜头说，这让她恐惧。然而娱乐圈就是这样，你红一阵我红一阵，没人可以做永远的女神。Joan出演了一出自己写的话剧，满心希望得到评论人的赞誉，结果却令人失望。但她很快振作精神，走南闯北，从大城市到小乡村，从大剧场到小酒吧，像个强迫症病人一样，不拒绝任何工作的机会。终于，在一系列的失败与尝试后，幸运再次降临，她赢得了《名人学徒》的冠军，这一下子又将她推回到聚光灯下。影片也终止于此。

影片展现出的Joan究竟是怎样的呢？贪财，即使在75岁高龄，Joan依然为了钱财而奔走，只要给钱，威斯康星小城赌场的表演也接。Joan的居所像皇宫一样奢华，她自己形容“玛丽皇后要是有钱就会这样生活”。幽默，即使因为事业而忧虑，即使在奔波中疲态尽显，她也总会灵光一现，说出一两句妙语，不管别人笑没笑，自己倒是先被逗笑了。孤独，她说自己在纽约这么大的城市里也就有三个好友，好多人都死了。还有善良，现实中的她绝不像舞台上表现出来的那么恶毒，影片中，她时常流露出与她年龄相符的、属于老年人特有的慈祥。

然而有一点深深的浸入每一个镜头中，那就是Joan内心深深的不安全感。其实这点从她无数次的整容中就可以看出，要多么不自信的人，才会在75岁的高龄，还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她的话剧首演结束，所有的人起立为她喝彩，然而她却在别人的恭喜中像复读机一般地说：还是等着明天评论出来再说吧。当她受邀与诸多喜剧大腕同台表演时，她紧张地观看别人的表演，只求自己不是最不好笑的一位。最终她获得《名人学徒》冠军，庆功会上她说：“仅仅是个《名人学徒》而已，又不是奥斯卡，不过我还是高兴我赢了。”影片中的Joan，完全不像是一个喜剧女王，却时刻表现得像一只惊弓之鸟。

现代版的“唐吉诃德”渴望爱

影片快结束的时候，Joan说，如果她能在《名人学徒》获胜，那么，她就又回来了！尽管她是个女人，尽管她75岁了，尽管她被NBC封杀了这么久，她终于又可以回来了！

片中的一位经纪人说：想要被闪电击中，你就一定要站在雨里，而Joan Rivers的一生中，被闪电击中了好几次，因为没人可以像她那样站在雨里那么久。

很多人可能无法理解她在这么一把年纪，到底还在拼搏什么，直至生命的终点，她依然在工作。Joan似乎是一个现代版的唐吉诃德，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挑战命运的风车。年轻的时候，她努力逃离平凡女孩的生活，成为一名演员；成名后挑战男权社会，努力争得一席之地；年老之后，挑战老龄歧视的社会偏见，尽了全力不被娱乐圈遗忘……也是在这部纪录片中，Joan说她害怕被人遗忘，她希望被爱。我想这才是驱动她不断向前的燃料：爱。（注意此处没有丝毫肉麻抒情的意思）我说的爱，不是爱人间的爱情，不是亲人间的亲情，而是只有站在舞台上才能感受到的，观众们靠着掌声、笑声、欢呼声传达给表演者的那种爱。

“当掌声响起来，就好像是有无穷的爱从灯光中向你涌来，将你包裹……每一次演出都有成百上千个不同的人爱你，你取悦了他们，他们回报以爱。仅仅是这感觉就是无价的。”这是电影《All About Eve》中的一句话。我想Joan究其一生都在渴求这种爱，也只有这种爱才能填补她内心的不安全感，才能支撑她一次又一次从地上爬起来回到竞技场。

然而这种超越平凡的、集体式的爱，却是不真实的、没有实体的爱。帷幕落下，人去楼空，这种爱便也烟消云散了。这种爱像是令人上瘾的毒品，所以也许Joan对事业无休无止的追逐背后，是对爱的无尽渴望；正是这种渴望，才造就了她跨越五十年的传奇。

你知道佛教中的曼陀罗吗？僧人们花去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用彩色的沙子画出恢弘精致的图案，然后在完工后将他们轻轻扫掉。生活也就是这样吧。Joan Rivers拼尽了全力，用尽了一生，画出了她能够画出的最美的图案，这就是圆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