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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查理”与“李小龙”的合体是“成龙”


来源:北京青年报

陈查理是美国小说家厄尔·德尔·毕格斯笔下的华人探长,上世纪二十年代首次被好莱坞搬上银幕。自1925年以来,共有六部陈查理小说、四十七部陈查理电影在美国面世,使其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陈查理是美国小说家厄尔·德尔·毕格斯笔下的华人探长,上世纪二十年代首次被好莱坞搬上银幕。自1925年以来,共有六部陈查理小说、四十七部陈查理电影在美国面世,使其成为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这个大智若愚的胖子探长在深刻影响了几代美国人的同时,也引发了无数争议。有人认为他是智慧的化身,与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大侦探波洛、雷蒙德·钱德勒笔下的菲利普·马洛并驾齐驱;也有人认为他作为艺术形象,是美国丑化华人的典型,是种族主义土壤中开出的恶毒之花。

旅美华裔作家、著名学者黄运特为揭示这一文化符号背后耐人寻味的意义,上溯陈查理诞生的源头,探访故迹,钩沉史料,梳理出四条与陈查理相关的历史线索,美国多元种族文化的发展流变,早期华人移民的艰辛历程,西方艺术中的“中国想象”,以及对华人族裔身份的反观与检视,就此一一呈现于我们面前。

《陈查理传奇》荣获美国爱伦·坡文学奖,并入围美国国家书评奖、美国国际笔会文学奖等多项重大奖项,被《纽约时报》、《旧金山纪事报》等主流报刊评为年度最佳书籍之一。史景迁先生盛赞其“独辟蹊径、令人陶醉”,认为它“提供了从中西两个侧面探讨中国人经历的崭新方向”。

本文根据嘉宾在思南文学之家的对谈整理。

对话人

毛尖

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作家。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学士,中文系硕士,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博士。著有《非常罪,非常美:毛尖电影笔记》、《当世界向右的时候》、《慢慢微笑》、《没有你不行,有你也不行》、《乱来》、《这些年》、《例外》、《有一只老虎在浴室》、《一直不松手》、《永远和三秒半》、《我们不懂电影》等,译有《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

黄运特

著名学者、书评人、诗人、译者。祖籍浙江温州,199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语系,同年赴美留学。1999年获得纽约州立大学英文博士学位后,被聘为哈佛大学英文系助理教授。现任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英文系教授。英文著作包括《跨太平洋位移》、《跨太平洋想象》《陈查理传奇》等,并在《纽约时报》、《芝加哥论坛报》等刊物发表文章。2014年荣获美国学术界声誉最高的古根海姆奖。

主持人:孙梦晋(乐评人诗人)

孙孟晋:毛尖老师对于这本书有什么感想?

毛尖:我先来说一下在我看这本书之前的一些想法。因为我自己做电影研究,对陈查理一直很感兴趣,不过陈查理这个形象,在电影史中有点被固化,我自己对陈查理的印象也有点固化。我觉得陈查理就是一个美国制造,一个多少被丑化的华人形象。我在拿起这本书的时候,对作者其实也是有警惕的,想着你在美国这么长时间,大概会帮美国人说话,不过读了一半我就觉得此书还是相当客观的,基本上是材料在说话,让我相信作者笔下的四个陈查理形象都渊源有自。过去的美国人好像确实在陈查理身上倾注了热情和一点爱,所以黄老师这本书也确实是修正了我对陈查理的刻板印象。

但是我看完全书以后也有一些问题,比如,你把陈查理的形象和电影史上特别有名的一些侦探像菲利普·马洛等相对照,我就想问一下,陈查理真的这么牛吗?还是你把他看得比较牛呢?

孙孟晋:陈查理这个人物在美国电影中究竟是一个什么地位?

黄运特:为什么这个人物这么有争议性?现在在美国,你如果问,陈查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的人会非常地喜欢,觉得陈查理是一个非常幽默的电影人。如果是问到一个亚裔人的话,他就会非常恨,好不容易40多年过去了,结果你的书又出来了。陈查理代表了美国人的刻板,对亚裔人的刻板的描述。

第一本有关陈查理的小说是1925年在美国出版的。这之前美国描述的中国人,形象一直是非常负面的、贬低的,一般都是劳工,很傻的,或者是装傻的。所以陈查理的出现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突然有一个中国人出现,可以干事情的,尽管还是被白人歧视的目标之一,但这是一个很大的转机。这也是美国国家电台问我的问题,为什么在20世纪20年代,当美国非常排外的时候,反而出现了一个外国人非常红?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一下子讲不太清楚,但是至少是可以讨论。美国人对东方人一直怀着一种又爱又恨的心理,就像我们,平时喜欢美国文化,但如果国际关系不好了,就会喊打倒美帝国主义。

毛尖:我对陈查理“又爱又恨”是看了黄运特的书后才有的感觉。早年欧美电影中的华人形象,当时的中国人看了肯定是要气死的。不过这些电影现在看看,蛮搞笑的。比如,在我们的《地道战》上映后不久,英国人以美国为背景,也拍了一部《地道战》,这部以中美对抗为主题的电影,要多荒谬有多荒谬:中国红军利用新装备,在美国各战略城市的地下,开钻了蛛网般的通道且安装了原子弹,力图一举摧毁美国。然后,美国一边派科学家一边派海军跟红军打起了地道战……也许是因为它过于雄奇的想象力吧,这部神剧当年就被英美评论界认为“过于亢奋”、“神志不清”。

还有就是《紫禁城》、《北京55天》这种电影,那是“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对中国的想象都是很奇怪的。其实现在的007也是一样,搂住一个华人女郎,旗袍里面摸出一把枪,旗袍里面藏枪,应该是蛮难的。还看过一部美国电影,格里高利派克演的,叫《主席》,派克去见毛主席,还跟毛主席一边打乒乓,一边聊国家大事,场面之荒谬跟《大话西游》差不多。其他的,飞檐走壁神神鬼鬼的中国人形象咱就不说了,反正,西方的东方想象,以脏乱差为背景,以矮穷怪为核心。

黄运特:确实, 你把整个对华人的描述,从无声电影开始捋,很有意味。因为要研究早期的东西,通过朋友去找一些电影厂已经被埋没的资料,没有放过。为什么不放呢?因为丑化了中国人。在我看来,陈查理是了解美国文化的一把钥匙。一直以来,美国文化传统和艺术想象是在多元的民族背景下产生的。可能中国文化里面少一点这种东西,这不是优点或者是缺点,但它是艺术想象中的一种特点,就是把黑人想象成白人,白人想象成黄人,黄人想象成黑人,这种种族双簧戏不可避免带有种族歧视的色彩。没有这种跨种族想象的话,美国文化就面目全非了,陈查理就是一个典型例子,美国文学的起源也是如此。到后来20世纪开始无声电影的时候,白人还“扮演”犹太人,因为那时犹太人还不被当成白人。

反过来看,我们平时喜欢美国、美国的产品,但另一方面可以搬起椅子把它砸烂了,这种愤怒的场景在二三十年代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不能光是愤怒,我们要了解别人的文化特征。就像中国人演日本人,勾画的日本人也是非常刻板的。对比一下我们自己模仿别人时候的那种心理,我们能更好地了解美国早期的电影特色。

孙晋孟:陈查理的电影到了20世纪50年代以后就销声匿迹了,不红了。后来我们知道出现了一个李小龙。想问一下二位对从陈查理到李小龙的过渡怎么看待?

毛尖:李小龙不能算美国制造。

孙孟晋:对,但是在美国很红,在西方很红。

毛尖:我不是特别抓得住从陈查理到李小龙的这个线索。不过,李小龙在美国那么红,也不是以日常的中国人形象出场,他依然是一个奇观,依然是西方的东方想象,不过摇摆到另一个端点而已,搞得很多西方人以为李小龙这样的习武中国人很多,《卧虎藏龙》出来的时候,记者去问法国人,还有法国人认为中国人真的是会在竹林中间飞来飞去。所以,无论陈查理还是李小龙,都是西方对东方的意淫。

黄运特:在我来看,陈查理和李小龙是两个极端,并不是一个现实。陈查理是靠智慧,李小龙是靠体能,两个合在一起就变成了成龙。

孙孟晋:最近我们也看到很多好莱坞大片在中国取景,故事场景也设立在这里,比如有写到上海陆家嘴的。有的电影拍两个版本,有“特供中国”的版本,因为已经意识到中国的电影市场非常大,每年来都可以获得10亿元人民币的票房。我想问一下毛尖老师对此的感受。

毛尖:这个说来话长,但这确实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毕竟中国是最大的影像消费国,中国的票房市场是所有电影公司都不能回避的话题。像《泰坦尼克号》这种老电影变身3D版还能在中国横扫九亿票房,远远超过美国本土票房,好莱坞任何一家电影公司都不敢说他们不在乎。所以,我们不断在美国电影中看到中国功夫,中国场景,看到功夫熊猫,看到东方美女。可是,这个肉墩墩的熊猫阿宝是我们传统中的功夫英雄吗?绝对不是,他和怪物史瑞克一个妈生的,标准梦工厂的线条,标准的美国梦,标准的阿甘啊。所以我们呢,真要认为《功夫熊猫》是好莱坞送给中国的大礼,那就是阿宝了。

至于好莱坞这些年的大片中,中国景观的呈现就更加微妙了。汤姆·克鲁斯主演的《碟中谍3》就是个典型例子,其中的“上海段落”,剧组一边取景最繁华的新陆家嘴,一边取景前现代的西塘古镇,两个地方都很好,中国人看着好亲切,中国宣传的话题也有了,但是你去问问美国人,他们会说,是啊是啊,上海和亚洲很多城市一样,现代的现代,落后的落后。还比如,《2012》中,很多中国符号,搞得很多中国人很激动,中国官员、中国解放军和美国人一起拯救人类,诺亚方舟上也写着“中国制造”。可是,去看看美国影评,这个“Made in China”是正剧是“笑果”?那句“党和政府一定会帮助大家重建家园”为什么要用汉语来广播?所以,我的建议是,面对好莱坞的媚眼和暗器,我们既不用太兴奋也不用太紧张,好莱坞电影,肯定不会帮我们做国家传销,更别指望他们和我们一个心思。

黄运特:好莱坞我们可以骂,确实。比如说花木兰和功夫熊猫,他们对中国人感兴趣,为什么用了卡通?用卡通的很大原因是因为不可能再拍陈查理这样的中国人了,不可能直接用一种现实主义来描述了。用卡通来表现的原因就是可以脱离现实,迪斯尼卡通市场的一个重要转变就是以白人为主角的片子已经卖不掉了,像白雪公主的那种,所以必须要用有色的来做转变,像花木兰和功夫熊猫。

反过来再说说李安的“黄脸戏”。美国人的传统给我们一个启发,不管是黄脸戏还是黑脸戏,并不是专门指白人演黑人或者是黄种人,也包括黑人模仿白人,所以黄种人的黄脸戏是一样的,好莱坞的一个传统。李小龙曾出主意拍一系列的电视剧,选主角的时候他们说不能让李小龙演,必须要找一个白人来演李小龙。现在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人的形象,就像李安说的一样,其实我们中国人也参与了好莱坞继续演黄脸戏。

1936年以后,陈查理电影非常流行,结果上海的电影厂马上开始拍陈查理的电影,是中国人自己演,中国的演员、中国的导演。因为这是一个产业,每个产业有自己赚钱的方式,有一个模式你必须要遵守。从拍电影的角度来看,黄脸戏不仅仅是白人演黄种人或者是黑人,现在也有黄种人模拟白人或者是黑人模拟白人。

读者提问:前面提到好莱坞对中国的市场做出了很多的调整,就是为了吸引中国市场。其实我跟毛尖老师一样,也是一个美剧迷,就我非常有限的观影经验来看,我觉得在美剧里面经常出现的华人形象或者是亚裔形象有两种,一种是给他安一个华人角色,但是这个角色白人演也可以或者是黑人演也可以,这种形象略带丑化的,或者是比较矮小的,长相比较滑稽反而弄成了搞笑的角色。这些吸引中国市场的一些设定,就我身边人的看法来看,有一些人觉得还蛮有意思,有些人不太买账。我想听美国那一边对这些吸引中国市场的营销手段是怎么看的?

黄运特:这跟美国文化的想象力的推动有关,推动力是什么?就是跨种族的想象。不管是对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的描述,都是嘲笑别人。再给你举一个例子,美国白宫记者招待会每年都会开一次,就是总统先生请客招待感谢各大媒体常驻白宫的记者。招待会的形式是请那一年最红的说笑话的人做主持。总统要先站起来讲几个笑话,有的是关于自己的,有的是别人的。然后这个主持人就要站在那里损这个总统一个多小时。这在别的国家是几乎不可想象的。在那样的文化背景下,你不能孤立地看,说这部或那部电影是嘲笑中国人的,你要想一下,他们的总统会花钱请人过来损他,在那样的一种文化传统里面,再看他们丑化中国人或是把别的民族当笑料,尽管在我们看来是很可恶的,但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那又是很正常的。

读者提问:今天嘉宾谈到东西方的差异性,假设的前提是西方对于东方有它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和他们对于东方的排斥是因为意识形态上的冲突,还是因为他们在文明发展上优于我们而天然产生的?

毛尖:我觉得你已经非常好地回答了你自己的问题。其实就是两个,就像你说的,多数西方人确实自己觉得无论是在文明,还是在文化上,他们都比我们优越,这种优越感当然有历史政治原因,但到今天似乎也成了他们的潜意识和他们的巨大障碍。不过,我觉得更重要的还是,这种东方主义也好,西方主义也好,其本身所携裹的意识形态信息。

前面黄老师讲到,要在美国这个大语境中去理解陈查理,黄老师由此也对陈查理有很多同情性理解。但坦白说,我可能会走得偏激一点,或者是个人化一点,我的感受是不太想对美国人作如此同情的了解。黄老师前面举的两个例子,好像暗示了嘲讽是美国人的文化天性,但我们看美国电影也好,看美国报纸也好,他们嘲讽自己和嘲讽中国人,完全是两码事。所以,偷渡的集装箱里,我们看到中国人的尸首;恐怖分子的联络名单里,我们听到中文发音。

文/毛尖 黄运特

[责任编辑:吕美静]

标签:陈查理 李小龙 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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