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闯入”威尼斯 用良心再诉“三线往事”

这是王小帅第一次征战威尼斯电影节。如果新作《闯入者》有所收获，那他将是集齐欧洲三大电影节（戛纳、柏林、威尼斯）主竞赛单元奖项的内地“第六代导演”第一人。

为了这趟颇具意义的旅程，王小帅备了三套礼服，其中一套还是他2005年带着《青红》参加戛纳电影节角逐金棕榈奖的“战衣”。那次，他吸取从前在戛纳的教训（1998年，王小帅作品《扁担。姑娘》入围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只带了普通西装没带礼服，跑去看主竞赛单元影片因为衣着不过关被拒之门外，他花了几千块钱添了件“好东西”。后来，电影节越跑越多，就有赞助了，“好多品牌愿意给衣服你穿”。当了多年的电影节常客，王小帅说压力虽然有，但紧张感确实缓和了许多。

电影节环境在变，关注度在变，连参与者心态也有了一些改变。但王小帅的电影仍然很大程度保持着过往的影子。新作《闯入者》依旧关注小人物和平凡生活，他依然不厌其烦地讲述“大三线”命题，这位第六代导演依然在表达自己对社会现状的思考和探讨……《闯入者》能否载誉而归，王小帅能否实现欧洲三大电影节的“大满贯”，威尼斯当地时间9月6日晚将知晓。在揭盅之前，南方都市报记者在威尼斯和王小帅聊天，抛开奖项，请他谈谈对自己的“执着”以及国内电影大环境的变化。

《闯入者》在国内的上映日期尚未确定，但王小帅并不着急。他对自己要拍什么总是很清晰，“我的电影不是快餐。我始终对观众是真心的，这个菜要慢慢炖、慢慢熬，炖到火候更好时拿出来也挺好。”

很多中国媒体在威尼斯看完《闯入者》后，都会想到王小帅此前的《青红》和《我11》。这三部影片都触及到“文革”，关于“三线建设”家庭的内容。王小帅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讲述这个特殊的时代。在《闯入者》中，主角是吕中饰演的独居退休老太老邓，神秘电话和奇怪男孩闯入她的生活，牵连出她过去在“三线建设”时一段不太光彩的过往。电影英文名《REDAMNESIA》，直译过来应是《红色健忘症》，颇值得玩味。为何紧紧抓住那段历史不放？王小帅说这是“自己的良心上需要我做这方面的表达”，但他又说电影里要表达的不仅仅是这些。

Part1

顽固？“不把它梳理出来，会害了年轻人”

南方都市报：电影前半段用了很多笔墨描述独居老人的生活，到后半段发现关键的元素还有“大三线”内容。拍摄这部电影的初衷是？

王小帅：其实，它不单单是“大三线”的故事。我要讲的实际上是一个中国人的一生，像我们的父辈、奶奶辈，他们的性格、生活态度和情感方式的形成。我觉得这更重要。

南都：是担心年青一辈忘了这段历史？

王小帅：我倒不是怕谁忘了。只是我自己在良心上觉得需要拿着摄影机，来说这段历史。这是挥之不去的。你不可能完全闭着眼睛，投入到现在的社会状况当中。现代社会的各种情况，比如拜金主义到这种地步，它是有根源的。理性的缺失，没有信仰也没有宗教。这是需要我们警醒的。

南都：不担心说王小帅怎么抓着那段历史不放？

王小帅：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中国发展到这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口号，都希望大家忘记过去，不要老揭什么伤疤。大家往前看吧！现在大家挣钱去吧！这个东西有一定的蛊惑性。一个人走过来，你不能把历史消磨掉。一个国家走过来，历史你不能不正视。过去可能过度政治化，现在完全是信仰坍塌，底线全部打破。这里头的麻木性、不思辨性、理性的缺失，跟过去是一样的，你不把这个梳理出来的话，会害了年轻人。

南都：这个话题比较敏感，审查顺利吗？有没有删减？

王小帅：很顺利呀。删减很少，就是一些台词，一些表达，不要过于直白。其实也好，我也不希望它太直白。当下的中国越来越多人在讨论这个问题，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政府也有迹象去梳理。因为这个东西不提、不弄的话，人就没有信仰，没有底线，那就完了。所以我觉得这个没有什么政治敏感性，也不是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这是一个基本的动作。

王小帅一直都强调，自己要拍的是中国人的故事和情感。而他过往的多部作品都或多或少有着对他现实生活的投射。《闯入者》也不例外。他的父亲离世后，母亲就过着独居的生活。电影用大量细碎平凡的场景描述邓老太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吃饭，出门前一定会拔掉开关，舍不得打车……刻画得极其细腻真实，相信能引起不少家庭的共鸣。欣喜的是，王小帅从母亲和其他老人的生活里也看到了一些转变，老人们开始“找回自己”、知道要享受了。顺提一句，王家老太太已经跟儿子说了，电影上映要包场请她小区所有的朋友看呢。

Part2

父辈“他们到了现在，终于有自己了！”

南都：影片里穿插了不少养老院的镜头，老人、长廊，还有大家排队预约养老院床位。

王小帅：这中国也老龄化了，这个形态在巨变之中，人的思想、人的意识也在潜移默化的变化。以前有老人去养老院就是不孝，但现在有点不同了。我也在探讨这种变化。《闯入者》包括物理上和精神上的闯入。

南都：你之前的电影里都会有现实生活的投射，在这部戏里有吗？

王小帅：这部戏实际上是一个“中国家庭史”，不光是我个人的。你看了之后可能会想到你的奶奶，年纪大了的人会想到父母一辈，或者是联想到自己的家庭。它带有很大的普遍性的，这个普遍性我就身在其中。我只有一个妈妈、一个爸爸。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关键是他们这一代人带出的群体生活状态是这样的，你看现在跳广场舞的那些人都是一样的。他们的思想可以互相影响。这跟中国过去是一样的，把你的个性、把你自己剥离抽光，加入到集体里，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我父母他们就是这么生活的，水龙头小开口接水，出门不敢打车。这一切都是相关联的。

南都：父辈们过去生活经历的烙印。

王小帅：一定是的。你想那时候多穷啊，上班下班，进单位想要有户口，想要去哪儿不行。那时候他们年轻，慢慢从二十几岁开始，就形成一个习惯。虽然现在年轻人戴着帽子嘻嘻哈哈，跟国际接轨了，但是往下走，会有新的一个集体无意识。

南都：现实中你跟母亲的相处是怎么样的？

王小帅：她就是独居嘛。然后有时候跑来给我做饭呀，带带孩子。我们也会去看她。好在呢，现在的中国很多小区，有聚会，一起唱歌什么的，大家就开始找回自己了，这一点是让我感觉很欣慰的。上一辈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工作，一切都是为别人，从来没有为自己。过去写本书都不敢写自己的名字，最好是集体的，没有个人。到现在生活变成这样了，他们也开始有安全感了。孩子们稳定啦，退休工资也稳定了，是要享受享受了。

南都：所以你家老太太也参与这些活动了是吗？

王小帅：对，我觉得反过来，她的身体条件允许的话，她参加这些活动是好事儿。因为他有自己了！有自己的时间安排，她有自己的同龄人的乐趣，在一块儿玩的乐趣，而不是像过去非得跟子女绑在一块儿。你的我的互相之间，就没这个了。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变化，而且很说明问题。很说明了在这个电影上说明的问题。

南都：你母亲知道这部电影吗？会看吗？

王小帅：她知道。她肯定会看吧。电影要上映她还说要包场请她所有的小区朋友看呢。

南都：特自豪吧，在老人家看来。

王小帅：我不猜测。我觉得她不自豪更好。我们总是为孩子而自豪，这个过多了。我觉得她过来看一眼，说很好，剩下的就是她的生活，这样就很好。就是回到她自己，这个是我希望的。包括现在，你看多少家长为了孩子拼了命地弄，过度地安排，孩子也不见得按照家长的想法塑造成型。

比起王小帅过往的电影，《闯入者》加入了更多的悬疑和惊悚元素。一会儿是刺耳的电话铃声，一会儿是鬼魂阴影，一会儿是神秘的红帽少年，一会儿是凶杀案，还有玄幻的梦境……这些包装，让人不禁又勾起了一个老话题，王小帅是终于要做点商业化的尝试了？事实上并不是，他还说：“张艺谋没了，很可惜。”

Part3

变化？“谢谢关心。人各有所长。”

南都：和以前的片子相比，这部片子加入了悬疑和惊悚元素。会不会有你对商业或者是市场这一块的考虑？

王小帅：这个故事本身就需要营造这种气氛，老太太独居，有像鬼魂、阴影在环绕，包括那个孩子对她生活的侵入。这时很自然形成这种叙事和风格样式。但是它不是简单的类型片。像这种电影，它有勾着你往下看的元素，但我觉得观众看的时候，先把看类型片的成见放下，就是这样的电影，我看下来，累不累，好不好看，有没有东西吸引到我，这样判断我觉得比较好一点。

南都：《十七岁的单车》之后，很多人说王小帅可以拍好一部商业电影。中国市场越来越好了，有没有想过尝试商业片的制作？

王小帅：这是大家需要改变的观念。他们关心我，很好。他们说王小帅你能拍你为什么不拍？可是他们不会扭过来说“王小帅就该拍那个东西”。人各有所长，而不是非得要那个火了你也赶快去做那个。中国电影由很多不同的人组成，各种电影的类型有各种擅长的人去拍，不一定非得你去拍这个。比如冯小刚拍冯小刚的电影，你非得让他去拍别的，那你就失去了一个冯小刚。其实陈凯歌、张艺谋本身一切发展得很好，他们应该坚持在他们做的东西上。张艺谋通过一个《英雄》之后，以前的张艺谋没了。你们是要张艺谋和大家都来拍一个商业片？

现在有很多年轻导演创造了很高的票房，他们适合这个。但你们回过来看，张艺谋没了。如果张艺谋从《大红灯笼高高挂》一直拍到现在，一直是张艺谋，你想想中国电影还了得吗？会有滕华涛去拍清新爱情？现在这多可惜，张艺谋没了。现在他要高调归来，大家还对《归来》有所吐槽。我倒觉得《归来》挺好，有《归来》这个心就很好。中国就缺了这么一个风景了。

南都：你一直很明确自己要做什么。

王小帅：至少我是清晰的。

南都：这部片子总体感觉并不是很商业化。担不担心观众觉得沉闷？

王小帅：这么多年来，观众被培养了这么一种观影形式，需要热闹、刺激、视听、节奏……但我相信他慢慢看多了，观影的习惯会慢慢改变，这需要时间。现在令中国票房暴涨的都是那种片子，确实也吸引了很多观众。但是看多了，慢慢观众就会有自己。

南都：《闯入者》内地什么时候上映？

王小帅：还没有定。我觉得拍电影需要两三年去磨，去拍。拍完之后，通过电影节，这锅汤慢慢炖，而不是狂轰滥炸，炖到火候更好的时候拿出来也挺好的。

南都：电影节也许对票房有帮助。

王小帅：可能性都在。因为电影票仓大了，大家努力去做呗。我觉得不管是什么电影，大家都应该在市场上努力寻找它的观众，要对得起观众，都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