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教人去死

谭伯牛专栏

清民志微

咸丰七年夏秋之交，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率四万人攻湖北黄梅。六月以前，数尝小挫，六月以后，玉成亲临前敌，先在濯港全歼王国才一军，随后，将清军各部相继击溃，旋即向驻守亿生寺的湘军鲍超三千步兵发动攻击。

玉成行兵，不喜力斗而善智巧，故己军虽十倍于敌，亦不愿穷追猛杀，而“自亿生寺连营至黄腊山迤南，深沟高垒”，要用持久战的方法拖垮饷道已绝的清军。鲍超的霆营，粮少无援，不能持久，乃决定五路出击，主动挑战。临战前夜，鲍超尽出营中余储，大飨将士，祝酒，辞曰：

“明日决往破贼。幸而克捷，顾全大局不少；否则身殉。是役誓不与之俱生。诸将士有愿以死报国者，与吾共功名，幸甚；如不愿者，亦自任也。请以卮酒志别，以表一时共事之雅。”

按，这段文字出自陈昌《霆军记略》，断非鲍超当日的原话，而是经过传记作者润色加工而成。赵增禹，四川人，幼年随其叔拜谒过鲍超，他访问鲍超部将，搜集父老传闻，作《书鲍忠壮公轶事》。其中记咸丰九年岁末，小池驿决战前夕，鲍超大宴三军，作士之气，祝酒辞中有一段话与陈昌所记内容类似，表达方式则更真实。其词云：

“营下兄弟多，战而乐者，行，可也，鲍老子当与之偕；怯而伏者，裁，可也，鲍老子当与之诀。”

不过，陈昌的记录虽有文饰，读起来并无慷慨激昂之气，然而其中的话语逻辑值得分析几句。请先不计较口语、文言的区别，只看看“如不愿者，亦自任也”这句话。

这句话，大有意味。鼓舞士气，绝非易事，统将请大家喝酒吃肉，不过欲请诸位随我去死而已；受邀诸人，心内必会做一番权衡：明日参战，生还机会如何？明日避战，死亡指数又有多高？此种迷思，统将怎会不知。但是，高明的将领决不会说出“Let’sdielikeR om ans，sincew elivedlikeG recians”这种弱智的话(语出英国作家BenJonson所撰剧本《Volpone》)。激将法不是这样的。他会平静地开出两个选择：你可以去，你可以不去。去了，我为之“幸甚”；不去，也是你自己的担当，我表示尊重。于是，这个选择不再是单纯肉体生或死的选择，而成了道德上义与利的取舍。人性中或多或少的那点良知因此被激发，于是，众人“伏地叩头，誓以死自效，虽下逮夫役，无不踊跃用命者”，而“鲍公知士气可用”。

当然，平时对士兵的管理，效果良好，是能说出这句话并让这句话产生效果的前提。君子固可欺之以方，传统所谓小人也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