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不仅甜美而且悲壮

——我读张宗子

陈瑞琳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7月30日 07 版）

木心、严歌苓、虹影、张翎……近年来，这些海外作家的名字为人熟知，他们在海外用母语写作，他们在异乡回望乡土，变得沉静而圆熟，成了读者眼中的明星作者。相比之下，张宗子倒显得过分冷寂。

张宗子是谁？非古人也，海外作家，少有人知。今天这个世界，人类已经越来越没有读书的耐心，中国人尤其浮躁，谁还会去关心那些有耐心的作者所写出的娓娓道来的作品？纽约，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早年隐居着一位木心，人走了才发现他的魅力。张宗子还年轻，太多读者并不急于读他的书，似乎在等待着有一天将要老去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竟然错过了一位散文大家。 刚刚喜欢上他的《垂钓于时间之河》。事实上，2007年他就一口气在三联出版社同时出版了《空杯》、《开花般的瞻望》和《书时光》三部书。在那些款款的文字里，感觉他是从“五四”的云彩里向我们走来。忽然间，仿佛当年周作人、林语堂他们遗下的花朵，在世纪的久违之后，竟然悄悄地开放在摩天高楼的哈德逊河畔。

张宗子是当代少见的杂家，他读书的境界是能“出”能“入”，书在“世外”，却也能化在“世内”，这就是他特有的一种生存的心态。他在《离不开鲁迅》一文中说：“我们离不开日常生活，因为我们本身即是。问题是，我们是，又不仅仅是。总有些超乎其上的东西。”

在他的《开花般的瞻望》书中，从《猫》一直读到《窗外》，被那纯净而沉静的文字所震慑。作者爱沉静如《触感》里的丝绸，深蓝色和浅蓝色的静谧。他喜欢咖啡，也是喜欢那种“静”。但他的“静”里有一种柔情，如爱猫的从容柔媚。他的“静”里也自有波澜，如不喜“甜”而喜“卤味火烧”。但他的静里更有一种力的思考，如他认为“鲁迅好战，战使他激奋，也使他充实，而且他永远不愁没有对手。”他在《人神之恋》里这样说爱情：“人神之恋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永恒的现在。爱情所在的此时此刻，是两个世界唯一的重叠之处。”

张宗子的文字魅力除了“静”还有立意的“深”。最喜欢《幸福》一篇：“幸福不像我们一向认为的，是一种状态，它更不是现实。幸福乃是从一种状态转变到另一种状态后，由于对比和差别而产生的愉快感觉。当新的状态固定下来而且不再继续发展之后，幸福就消失了。”所以“正如庄子在一切事物中所看到的，幸福的本质在于相对。”也因此，“平静和满足是幸福，躁动不安和也许注定要失败的努力也是幸福，而且是更了不起的幸福。当我们把意义赋予行动本身而非结果之时，幸福不仅甜蜜，而且悲壮。”这是何等睿智的感悟，其深刻的意蕴显然是让读者也进入了“悲壮”。

张宗子的书好看，好看到“不忍卒读”。早年的王国维说写诗有多重“境界”，其实做人的“境界”最难。感叹张宗子终能修炼到把人生所有的细节都参悟成艺术，犹如他的书名：“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城堡上，开花一般，瞻望。” 那种智慧，是一种对人间万物的款款深情。 '

张宗子行文，远挟魏晋气韵，近寓明人雅趣，再近些，亦吸收了周作人的沖淡，林语堂的烟火，血脉里则融入青年何其芳式的清纯热诚。散文本是血管里流出来的血，作者活生生地把自己的灵魂剖开，由此而分出了中国文人的品级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