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魔”洛夫以诗体现死亡:年过八旬叹游子不归路
2009年11月8日,台湾著名现代诗人洛夫在上海的酒店里接受记者采访。
素有“诗魔”之称的台湾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候选人洛夫先生,其诗风曾经历数次蜕变。《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将洛夫评为中国十大诗人首位。洛夫又与余光中并称台湾诗坛双子星座,他写诗、译诗、教诗、编诗五十余年,出版诗集三十一部、散文集六部、评论集五部、译著八部;他与痖弦、张默于1954年共同创办的《创世纪》诗刊、与纪弦早一年创办的《现代诗》,开创了中国台湾现代主义诗歌的新时代。他说自己写诗只是“真”。
“真”有了,“魔”如何?洛夫说:“诗之入魔,自有一番特殊的境界与迷人之处。如果一个诗人使用语言如公孙大娘之使剑,能达到‘霍如弈射九日罗,矫如群帝骖翔’的境界,如果他弄笔如舞魔棒,能达到呼风唤雨、点铁成金的效果,纵然身列魔榜,难修正果,也足以自豪了。”
今年年初,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洛夫的两卷本精选(诗集《烟之外》、散文集《大河的潜流》)。现隐居加拿大、82岁高龄的洛夫先生重新进入大陆读者的阅读视野。
人生的第一度流放
时代周报:1949年您离开家乡。1988年,您第一次回到湖南衡阳,得知母亲已经去世,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洛夫:母亲是在1981年去世的,那时两岸尚未解冻,两地亲人都不容许见面,噩耗经由香港一位友人传来,悲伤实非一般语言所能形容,我便写了一首悼念亡母的长诗《血的再版》,在台北报刊上发表时曾传诵一时。1988年我初次回家乡探亲时,老母墓草已及膝了,兄弟们带我到墓前祭奠时,我拜倒在地,不禁热泪夺眶而出,事后写了一首小诗《河畔墓园》,以记当时哀恸之忱。
时代周报:1949年7月,您又是怎么离乡随军来到台湾的?
洛夫:当年我在家乡衡阳的岳云中学念初一,开始接触新文学,读到的第一本书是冰心的《寄小读者》。这本书影响了我的一生,其中关于海洋的描写,在心中日渐酝酿成一个梦,一种对未来美景的憧憬与向往。这与我日后渡海去台湾、浪迹海外数十年有必然关系。
1949年我之所以只身赴台,最现实的考虑,一是为当时战乱的形势所迫,再就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想出去“闯天下”。于是我毅然与一群同学先乘火车到广州,再乘军舰去到台湾,展开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学生涯。我想把这次首度离乡背井、远赴台湾,称之为第一度流放。但理想永远与现实悖离,抵达台湾后我才发现身在异乡,单形只影、无亲无故,极度孤独无助,再加上投考大学未被录取,找不到工作,为了解决生活问题,只好投身军旅。
以诗的形式体现死亡
时代周报:1959年,您在金门担任联络官,经历过金门炮战。那时候开始写诗了吗?
洛夫:1959年8月23日,台湾外岛金门与对岸厦门爆发了一场轰动全世界的炮战,当时我刚从军官外语学校毕业,分配到金门担任联络官,负责接待来自各国的新闻记者。白天冒着炮火带领记者们到战地采访,头上炮弹嗖嗖而过,惊险万分,晚上则睡在坚固的山洞里。开始我很不习惯那种心惊胆跳、孤单寂寞的战地生活,经常失眠,躺在硬板床上胡思乱想,有时灵感来了便想写诗。我的第一首长诗且具有个人里程碑性质的《石室之死亡》,便是那时开始动笔的。那天我在石洞里写下长诗的第一句,洞外突然响起一阵爆炸声,山洞一阵摇晃,土石纷纷坠落,坐在我对面的一位军官吓得躲到桌子底下,而我却面不改色地仍在琢磨一个诗句—虽面临死亡威胁却毫无恐惧之感。当时隐隐意识到一件事:如果以诗的形式来表现“死亡”这件事会不会变得更加亲切,甚至庄严美丽?这是我对死亡最初的体验。
时代周报:1965年11月,您又去越南任“顾问团”顾问兼英文秘书。
洛夫:1965年,越南与美国的战争处于高潮,命运又让我赶上了这场热闹。刚经历了金门炮战,又被派到驻越南西贡(今称胡志明市)的顾问团服务,做的是翻译与联络的工作。我在西贡待了两年,虽然没有直接参战,却也经常面对爆破等威胁。我配有两把枪,一支卡宾枪,一支美式手枪。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和尚为抗议官员贪污而自焚,第二天我竟忘了与越南政府的盟友立场,糊里糊涂地参加了反政府的游行行列。这两年几乎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写诗,但我仍尽量把战地的所见所闻以及在战争中体验到的生命无常感,都记在日记里,一九六七年调回台北后,我把记录下来的零碎意象整理成诗,逐渐发表,这就是日后收在《外外集》中的“西贡诗抄”。
从《创世纪》到《魔歌》
时代周报:您早期的诗作有强烈的超现实主义倾向,西方三十年代流行的超现实主义是不是对您的诗风影响甚巨?
洛夫:那时我与张默、痖弦三人都是海军的年轻军官,热爱文艺,经常在一块儿谈论诗歌,也一起在军报上发表作品。当时台湾的经济尚未起飞,生活相当穷困,但我们不顾一切,办起了一份小小的诗刊—《创世纪》,印刷费都是从三人的工资里出。开始办的时候十分艰辛,经费凑够了就出一期,起初是不定期刊物,后来才改为季刊。就这么每年四期,熬过了55年,筚路蓝缕,由小而大,由草创而鼎盛了诗刊。1960年代台湾只有三本诗刊:纪弦主编的《现代诗》,主要倡导西方现代主义;余光中等主编的《蓝星》,走保守的抒情诗路线;我与张默主编的《创世纪》,强调纯粹性、独创性、世界性,主张融合西方与中国,现代与传统,以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现代汉诗的诗学体系。后来我独自担任主编达20年之久,全力投入新诗现代化的工程。当年台湾言论管制十分严格,民间的文学刊物都被列入黑名单,所幸当时牵连无辜的“文字狱”虽偶尔有之,但不多见,兴许由于检查文艺的官员不懂新诗,《创世纪》这样的纯诗歌刊物并未受到强烈干预,倒是我个人曾一度受到调查,原因是大陆的《人民日报》在我不知情的情形下,转载了一首我怀念故乡的诗。
时代周报:读您的诗作,感觉想象力之宏富繁丽,真不负“诗魔”之名,随手拣拾:“目光如葛藤/悬挂满室”、“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疑是地上——低头拾起一把雪亮的刀子”……您写诗是一挥而就还是反复推敲意象和字句?
洛夫:两种情况都有。十来行的短诗通常是灵感的产物,几乎不假深思,不做修改,十来分钟即告完成,这只限于日常题材,捕捉生活情趣的小诗;但在处理大题材,富于哲思、追求知性深度、我称之为“重工业”的作品时,就不可能一挥而就了。草稿完成后还需多次修改,有些作品即便已经发表过,在结集出版之前还会再次修改,有时甚至改得面目全非,变成了另外一首诗。
诗人不能完全靠灵感写作,但凡是“神来之笔”、“化腐朽为神奇”、“神与物游”的作品,都先得由灵感启动。我常自嘲说:我的好诗往往都是无意中撞上的。至于你提到的“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这个句子,乃是古诗加工改写成的。李贺有句诗“石破天惊逗秋雨”,我在《与李贺共饮》这首诗中把它改写成“石破/天惊/吓得秋雨骤然凝在半空”,它保留了李贺原句的诗意,而表现手法则是我新创的现代形式。
时代周报: “自《魔歌》以后,风格渐渐转变,由繁复趋于简洁。”这是“吴三连文学奖”对您的评价,转变是如何完成的?
洛夫:《魔歌》是第五本诗集,是我风格蜕变的一个转折点。在此之前,尤其在《石室之死亡》写作时期,我对写诗有一种执拗、强烈的使命意识,相信诗的创作过程就是生命热力由内向外的迸发,诗人的意义主要在挖掘生命的奥义、表现生命的潜力、诠释生命的价值,而不仅仅是提供一个可以赏心悦目的文本而已。在如此沉重的使命感负荷下,我一直处于剑拔弩张的紧张状态中,但在写作《魔歌》的1974年前后数年间,我的诗观和语言风格都有了极大的改变,即认为探索生命奥义的诗,其力量并非完全出自诗人的内在世界,诗人更应探究生命的底层,同时也要敞开心窗,把感性的触角伸向外在的现实,捕捉当下生活的感受。换句话说,这种转变主要表现在由个人心灵的暗室走向广阔明亮的外在世界。当然,这种转变与年龄的增加、生命的成熟也颇有关系。
时代周报:您现在定居加拿大,有没有想过叶落归根?
洛夫:我临老选择移民海外,远奔天涯,隔断了两岸地缘与政治的过去,体验我所谓的“二度流放”生活。初抵加拿大时,我在陌生的新环境中强烈感受到冷清与孤独,黄昏时独立在北美辽阔而苍茫的天空下,我深深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却又感受到自我的定位是如此暧昧与虚浮,至少在形式上我已经失去了祖国的地平线,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认同对象。我出生在湖南,成长在台湾,暮年隐居加拿大,但何处是我家?老年陪伴我的,除了相依为命的老妻之外,就只有寂静的书房,和那挥之不去、终生相随而给我无限慰藉、使我得以安心立命的中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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