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郎郎讲述在死刑号的日子如何死里逃生
2010年04月09日 17:26 南方人物周刊 】 【打印共有评论0

马列原教旨主义者遇罗克

1968年6月被关进牢里。

关在我旁边那个人是个“历史反革命”,瘦得很。我刚进去,他就跟我说,你要没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该招就招,因为你受不了刑。我说,好,知道了。结果没两天那人就被打死了,报上去说,这人是自杀。他有了这个经验也没用。

那年10月或11月开始和遇罗克关在一个房,到第二年5月,差不多一块儿关了半年。我们是两个阵营里的人,关在一起是有意让我们在争斗中互相揭发,因为我们24小时在对方视线里,比夫妻还亲密。

遇罗克身高一米七几,有点罗锅,深度近视,微微谢顶;后脑勺很大,从侧面看,就像一个平行四边形,或一个大冬瓜;长手长腿和大螳螂似的,动作可笑。别人笑他,他也一块儿笑。一看就知道他是很聪明的人。

遇罗克笑眯眯走过来:“听说你是中央美院的学生?咱们认识一下。我叫遇罗克,愚公移山的愚去掉心字加一走字的遇,罗霄山脉(井冈山根据地所在山脉)的罗,克服困难的克。”

我知道他是因为一篇轰动全国的《出身论》而被捕的。他父亲是“右派”,学习再好他也考不上大学,就感觉这社会不平等。而我父亲当时是中央美院负责人,没被打成“右派”过,但“文革”受冲击了,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动学术权威”。他当年坐过国民党的监狱,“文革”中只要坐过国民党监狱的都是“叛徒”,反正所有罪名都有了。如果他没出事,我可能也不至于进监狱。

熟了之后,遇罗克说,一听我要和他关在同一个房他特高兴:过去在社会上竞争不公平,现在终于平等了,都是犯人。很多干部子弟在外边趾高气扬,他想看看谁厉害。所以一开始他对我不算友好,只是好奇我为什么会被抓进来。

他以为我肯定是血统论的支持者。我说我从一开始就没同意过血统论。他很意外,问为什么。我说我看过一部德国电影,讲的是二战之前德国排斥犹太人的情况。血统论跟德国法西斯排犹没什么区别,印度用种姓划分人的高低都是错的,现在要以出身来划分,不是倒退了吗?这成了他和我化解敌对情绪的转机,但他还是半信半疑。

然后,他就跟我谈人的哲学思想和基本框架。我发现他其实比我马列主义得多,他相信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我说,你说的那些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们都看萨特、存在主义。他根本没听说过,在我解释之后说:这叫什么哲学!这是一帮法国小知识分子的狂热!你根本没有真正读懂过马列。要是想真正了解马列主义,我可以给你补课。他的意思,他是捍卫革命理想的人,马列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

所以我们没有变成敌人,而是变成了思想辩论的对手。他发现我并不是个以革命贵族子弟自居、被惯坏了的红孩子--他后来和同一阶层的犯人聊不到这层次。

当时牢房里很多来自底层的犯人特别崇拜他,觉得他代表他们的利益。我去之前,遇罗克已经给他们办班,普及马列基本原理。我们辩论一紧张,他们以为我们要打架,想收拾我。遇罗克就说,“算了算了。”

牢房有个老干部有一部延安时期出的《毛泽东选集》--解放后出版的改了很多。他是个老红军,知道我是延安生的。遇罗克就说:“你跟他借,他肯定借给你,他不肯借给我。”我就跟老头借,悄悄给遇罗克看。他认真地把两个版本的差别全记下来。

在牢里都要学《毛选》。我俩挨着坐,一人一本《毛选》,好像在读,其实在说话。有时其他犯人知道我们要交谈,就把墙角看守看不到的座位换给我们。

监狱里的营养是不够的。北京的条件已经比外地好很多,也就是早上两个窝窝头,下午两个窝窝头,偶尔有点盐水煮的菜汤。极度饥饿中,见到任何东西,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东西能不能吃啊?抓到壁虎,大家立刻问:“这能吃吗?”要是鸟飞进来那肯定要吃掉的,老鼠也一样。但那么饥饿的时候,遇罗克照样聊形而上。

他的预审员外号叫“丁大个儿”。他说:“遇罗克是个花岗岩脑瓜儿的狱油子!”因为他简直是一个讼棍:了解中共的各种法令、规定、条例,审讯的各种方式、手段以及不成文的程序,所以往往能找出预审员违法、违章的破绽。他甚至知道预审员们的姓名、背景、性格、脾气,还帮助犯人应付提审,免费当律师。

我和他订下合同:每天休息时间,轮流选择一个自己熟悉的题目,讲给对方听。我给他讲“西洋近现代美术史”,抽象派、印象派之类,他全背下来。他给我讲“世界电影现状”,讲得那么内行,术语和统计数字运用自如。我说你又不是学电影的,怎么知道那么多?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在另一间房从别人那儿换来的。他一直在学,非常珍惜来之不易的知识。但我给他讲《麦田里的守望者》、《向上爬》、《在路上》,他越听越不高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

他特别天真,特别爱幻想。有人告诉他,陈毅看了他写的东西,觉得不错。他就给陈毅写了封信,托弟弟妹妹交给陈毅的儿子陈小鲁。后来他了解了我的案子,说:“你的案子很复杂,等我出去了,帮你去找找陈毅。”

当时我们把可以想到的最重的罪行都加在一起,也没想过对方会被判死刑。客观地说,遇罗克根本不用死,他是自愿去赴死的。他经常跟我说,他最喜欢的诗是“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他有种盗火者的心理,觉得像他们这样所谓出身不好的人,缺少牺牲的勇气。他想做这样一个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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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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