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女儿许燕吉:从国家干部到“铁窗女囚”
【对话许燕吉】
监狱时光最有意义
新京报:你被打成右派当时是个什么情况?
许燕吉:1958年1月,宣布我是“右派”,实际上划分右派一般在1957年,也就是说,先打了一批右派,我是候补右派。
新京报:是有右派指标吗?
许燕吉:是的,我们厂不知道有多少,反正我们单位超标了,比要求的人数还要多。
新京报:被打成右派后,又被判刑,进了监狱,你说监狱里的时光在一生中最有意义?
许燕吉:是的,我觉得我在监狱里发挥的作用还挺大。有段时间没有劳动生产,女犯人个个情绪低落,在那儿哭鼻子,我觉得这种状态对人不利,就把她们组织起来,到院子里来伸伸胳膊伸伸腿,然后再找个顺口溜念一念——这些顺口溜都是讲食物,比如什么“萝卜长,茄子圆,拿快刀切成片,晒干收好留过年”,因为这时候我们饿着肚子,你一提吃,人就高兴。
新京报:这确实有些作用。
许燕吉:还有个事情。以前是“两人一路行”,也就是做什么,都要两个人一起行动,后来发现有两个犯人商量逃跑,又变成了“三人一路行”。三个人可不容易找,因为大家都忙着生产作业,都想多生产,多提高产量,要另外找两个人一起去茅房可就困难了,于是老憋着。后来,我发现有人尿了裤子,在那儿哭鼻子,就跟管理人员说,人家尿了裤子,又没有衣服换,车间外头有空地,应该找个席子做个临时厕所,这样就不用找别人一起去,也不用尿裤子了。后来管理人员还真弄了个席子围一圈,可以在那儿尿尿了。你别看这个事儿很小,可解决了大家一个问题。
我最佩服骨头硬
新京报:你身边有很多人被打成右派,比如书里写到的刘娘。
许燕吉:刘娘是我妈妈的同学,她是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还代表中国出席过世界母亲大会,之后被打成了右派。刘娘境遇很悲惨,把腿摔断了,医院拒绝给她治疗,没人肯给右派分子看病,时间一长,她成了残疾,生活不能自理。
我有个同学,他是个不认错的“右派”,坚信自己没有错。其他“右派”都“摘帽”了,就是不给我这个同学“摘帽”,让他去劳教,去背砖。他很不容易,老丈人去世后,没人帮他忙,他自己把老丈人放在平板车上,拉到野地里埋掉了。他骨头硬,我最佩服这种人,因为我没做到,写了很多检讨,说自己做错了。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妥协吧,人到房檐下不得不低头,这“房檐”就是政策,在政策面前,你硬碰不就碰肿了吗?碰得头破血流了吗?
新京报:如果这个“房檐”是不应该存在的呢?
许燕吉:那时候可没敢这么想。
新京报:“右派”的帽子,耽误了不少人。
许燕吉:是的,耽误了很多有才华的人。我的一个同学,书里写的邱瑞华,他被打成“右派”才叫冤枉呢,他们那儿有一个指标,讨论了半天,最后指标给了他,理由是他曾经在湖南衡阳跟外国人学过英语。
邱瑞华很有才,人家派他下乡调查羊大批死亡的原因,他不仅发现羊死亡是因为得了寄生虫病,还摸清了是什么寄生虫,该如何防治,传染源在哪,摸得一清二楚。后来,他去农校教书,不是教学生怎么防治各种病害,而是不断启发学生,教授他们认识病害的方法,学生们都很喜欢他。
“文革”中,邱瑞华受到冲击,被迫回乡。他觉得人活在世上没有一点人权,就跟他老婆说,经过武汉时,你把两个儿子给我撂到长江里去,完事了你也跳下去,我在这儿也割腕自尽了。他老婆哭了,说你个男子汉,你怎么不去扔啊?我可下不了手。后来,他老婆把孩子带回老家了,他没有自尽,把准备割腕的刀片一直留着。要不是这些运动,他发挥的作用更大。
“1941年,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不会想到父亲很快就要离去,日军占领香港,一家人要被迫内迁,辗转于湖南、贵州等地,苦不堪言。1950年,当我考入北京农业大学时,我也不会想到卷入那场潮流,转眼变成右派,隔离审查,入狱6年,孩子夭折,丈夫与我离婚!1969年,当我被疏散到河北一个极为艰苦的地方时,我更想不到竟会为生活所迫,嫁给陕西一位目不识丁的老农。”
这80年人生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始终没有失去的,是对人生的信念和对生活的坚持。
——许燕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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