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身为富商鄙视寒酸文官却要为儿子买官

2011年08月15日 10:39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作者：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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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生下个儿子，小名“官哥儿”，既是对自己买官的纪念，更是对他未来的期望：“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

上次说起过，《金瓶梅》第四十九回写西门庆在家中招待蔡御史，奉召陪宿的妓女董娇儿于事毕之后跑到西门庆那里抱怨蔡御史打发的赏银少，西门庆嘲笑蔡御史：“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显示出作为富商对于寒酸的文官的骄傲。

而第五十七回的一处情节，又与此形成有趣的对照。那是他到李瓶儿房中看望尚在怀抱中的儿子，说起他的未来，西门庆感慨道：“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这里他又对文官的地位，表现出衷心的羡慕和向往。这里是不是有点矛盾呢？

《金瓶梅》表面上是写宋代的故事，反映的却是明代社会的现实，因此很多问题需要和明代的历史变化联系起来，才能看得明白。

明代自朱元璋立国，曾一度奉行“崇本抑末”即重视农耕、抑制商贾的政策，有些规定简直是情绪化而荒诞可笑的，譬如农人可以穿绢纱，商贾只许穿布衣。但不管怎样，商人总是最为活跃的社会阶层，也是各级政府财税收入的重要依赖，他们必定要对社会发生越来越大的影响。到了明中叶以后，随着城市的繁荣和工商业的兴盛，商人的财富和官员的权力，共同成为社会中具有支配性的力量。从商人这边来说，钱多了，难免牛气冲天，像西门庆那样有时对寒酸的官员嗤之以鼻，也不算是很奇特的事情。

然而官员所拥有的权力来自以暴力为支撑的国家力量，在专制制度下，它终究不是任何其他力量能够匹敌的。商人可以运用金钱购买一部分权力为己所用，但他们仍然处在这种权力的控制之下，没有最后的安全。如果想要获得根本的改变，就必须使自己融入国家的政治体制之中，实现官商一体化。

达成官商一体化的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是花钱买官。在《金瓶梅》的故事中，西门庆因为给权臣蔡太师奉献巨量财货，从他那里得到一个五品衔的“提刑副使”官职，而跻身官场。但这是小说的写法，显得比较粗糙。

从明中叶以后实际的政治制度来看，商人是可以捐银得官的。但这种官职通常只是虚衔，表明一种进入国家政治体制的身份，并不掌握实际权力。西门庆感慨自己是“西班出身”即属于武职，而明代的体制中文官的地位高于武职，因而不能满足。但这仍然不是精确的表达。放在真实的社会背景下看，西门庆的情况，属于“捐官”虚职，所谓“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应该是针对这种情况而发的。所以说，买官仍然有缺陷，不能达成严格意义上的官商一体化。

那么，如何能再进一步？这就需要商人家庭中有人通过科举这种正宗的出身登入仕途，成为“文官”即国家政治体制中的核心成员，以这样的身份以及相应的社会关系，来维护、扩展家族的商业利益。这才算真正实现了官商一体化。

我们读明人传记，会看到很多家庭中，若有几个儿子，父亲会要求他们中有人从商，有人读书做官，在血缘纽带上将财富和政治权力紧密结合起来。而这样的家庭多了，彼此之间自然会相互庇护，于是又在全社会的层面上达成了官商一体化。西门庆生下个儿子，小名“官哥儿”，既是对自己买官的纪念，更是对他未来的期望：“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

官哥儿不幸没长大，被潘金莲害死了，西门庆不幸，也是受潘金莲之害，纵欲身亡，所以这个家庭未能成为官商一体化的典范。但我们不难借用明代史料来作进一步的说明。

万历年间有位张四维，出身于山西盐商家族，富可敌国，其家庭成员的婚姻关系，若非巨贾，必是巨宦，他们构成了官商一体的庞大网络。四维遂父之愿，“挣个文官”，入仕之后，凭借家族的财力，结纳权倾一朝的张居正和皇太后的老爸李伟，一帆风顺，最后官至内阁首辅（相当于宰相）。在此过程中，其家族的商业利益亦如趁潮之舟。曾经有位御史去山西巡察，说国家盐法之坏，由“势要横行，大商专利”。这就是官商一体化的必然结果。

（作者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