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一生的爱与对话
策兰:“嘴唇曾经知道。嘴唇知道。/嘴唇沉默直到结束。”
巴赫曼:“总有一日,我会去把你带回来。我很害怕,看见你被滔滔的海水卷去,但是,我要造一条船,把你从绝望中带回来。为此,你自
己也必须要做点什么,使我的负担不至于太沉重。时间和别的许多东西都在和我们作对,但是,它们不能将我们要拯救的东西毁灭。”落款是:“我紧靠着你,/你的英格褒。”
从这部书信集看,他们都从对方身上吸收了思想、激情和灵感,对彼此的创作都产生了重要的激励作用。他们之间的关系,和他们的“存在与死亡”深刻相连。他们之间痛苦、复杂、持续了一生的爱和对话,也带着一种悲剧的性质。对这种“爱之罪”,策兰自己有诗为证:“嘴唇曾经知道。嘴唇知道。/嘴唇沉默直到结束。”(《翘起的嘴巴》,1957)他们的这些书信,也为那个年代文学的历史提供了重要见证。
这些书信首先见证了他们的相爱。“保罗,亲爱的保罗,我向往你及我们之间的童话。我可以比别人更能理解你的诗歌,因为我们曾经在里面相遇,从那以后,贝阿特丽克斯巷(策兰和巴赫曼在维也纳相爱时巴赫曼所居住的街道名)就不复存在。我常常想念你,有时沉湎于其中,和你说话,将你陌生而黝黑的头抱在我的双臂间,想把你沉重的石头从你的胸口搬开……让你听到歌唱。”这是巴赫曼1949年5月底从维也纳写给策兰的一封未写完的信稿。
有别于一般的情爱,这两个诗人相互奉献的信物是“罂粟花”。策兰1949年6月20日的信这样写道:“英格褒,‘不准确’(在策兰1948年给巴赫曼生日的献诗里,称巴赫曼为‘准确’,而自称为‘不准确’)和迟到的我进入了这一年。也许只是因为我希望,除了你没有别人在那里,当我将罂粟花,如此多的罂粟花和记忆,也是如此多的记忆,两束光灿灿地竖立在你生日庆祝的桌子上时。”为巴赫曼的生日,策兰还写下了《花冠》这首名诗:“从坚果里我们剥出时间并教它走路:/而时间回到壳中。”就在这个最隐秘的世界里,“我们互看,/我们交换黑暗的词,/我们互爱如罂粟与记忆,/我们睡去像酒在螺壳里,/像海,在月亮血的光线中……”
为纪念这种爱,策兰1952年在西德正式出版的诗集就叫《罂粟与记忆》。
《花冠》深受巴赫曼的喜爱,她这样回复策兰:“我常常在想,《花冠》是你最美的诗,是对一个瞬间的完美再现,那里的一切都将成为大理石,直到永远。”“唉,是的,我爱你,而我那时却从来没有把它说出。我又闻到了那罂粟花,深深地,如此的深,你是如此奇妙地将它变化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为此,巴赫曼渴望去巴黎,“去感觉你是怎样握着我的双手,你会怎样全身心地用鲜花拥着我,于是,再一次忘记你从何处来,你又要去往何地……”她告诉策兰她要去巴黎,“别问我为什么,为了谁,但是,你要在那里等我,给我一个晚上,或者两个三个……带我去塞纳河畔,我们将长久地注视,直到我俩变成一对小鱼,并重新认识对方。”
但是,他们之间也有难以沟通和误解的地方。策兰1949年8月20日的信中就这样写到:“你知道吗,英格褒,为什么去年以来我给你写得很少?不仅仅是因为巴黎将我逼到一个如此可怕的沉默中……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你对我们在维也纳的那短短的几个星期持什么看法……也许我弄错了,也许就是如此,我们相互之间要回避的地方,恰好正是两人都想在那里相遇之地,也许我们两人对此都负有责任。不过,我有时对自己说,我的沉默也许比你的沉默更容易理解,因为,我所承受的黑暗更久远。”
的确,相比于巴赫曼,策兰“承受的黑暗更久远”。这在策兰写给巴赫曼的另一首诗《在埃及》中就体现出来:
你应对异乡女人的眼睛说:那是水。
你应知道水里的事,在异乡人眼里寻找。
你应从水里招唤她们:露丝!诺埃米!米瑞安!
你应装扮她们,当你和异乡人躺在一起。
你应以异乡人的云发装扮她们。
你应对露丝、米瑞安和诺埃米说话:
看哪,我和她睡觉!
你应以最美的东西装扮依偎着你的异乡女人。
你应以对露丝、米瑞安和诺埃米的悲哀来装扮她。
你应对异乡人说:看哪,我和她们睡过觉!
这首诗真是异常悲哀。异乡的爱情给诗人带来了安慰,使他感到了“水”,但也更深地触动了他的精神创伤。诗题“在埃及”,首先就喻示着犹太人的流亡。据《旧约》记载,犹太人曾在埃及为奴,后来在摩西的带领下出了埃及。诗中的三位女子,都是犹太女子常起的名字,其中露丝为策兰早年在家乡泽诺维奇的女友,曾帮助过策兰躲避纳粹的迫害。米瑞安为摩西的妹妹的名字。“你应从水里招唤她们”,这一句不仅富有诗意,而且震动人心。诗人试图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保持平衡,但他做不到。而这是用一般的“不忘旧情”解释不了的。它不仅透出了一种丧失家园的流亡意识,还透出了作为一个幸存者的深深愧疚。策兰的一生,就带着这艰难的重负。
而巴赫曼,也一直试图帮助策兰摆脱重负,她在1949年11月24日的信中写道:“我应该去看你……总有一日,我会去把你带回来。我很害怕,看见你被滔滔的海水卷去,但是,我要造一条船,把你从绝望中带回来。为此,你自己也必须要做点什么,使我的负担不至于太沉重。时间和别的许多东西都在和我们作对,但是,它们不能将我们要拯救的东西毁灭。”落款是:“我紧靠着你,/你的英格褒。”
后来,巴赫曼真的从维也纳去了巴黎,但策兰的精神重负也传给了她。她总是觉得在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阴影,她甚至“感到某种窒息”。这次旅行后她写下的《巴黎》一诗,就传达出这种深深的迷惘。在此后的日子里还发生一件事,策兰要收回他送给巴赫曼的家传的戒指,这使巴赫曼深感意外,不过她也理解,在1951年9月25日一封没有寄出的信中她这样写道:“保罗,我知道这个戒指的历史,——对我而言,这历史是神圣的……而我只能对你说,我可以面对死者的良知佩戴这戒指。”在信中她还这样请求:“请别忘记,因为你的诗歌我才写作;我希望,我们之间别的协议也不会由于我们的论争而受到伤害。”
也许,这就是命运:他们只能作为两个独立的诗人、两个精神上的友人而存在,他们太相像了以致不能生活在一起。策兰因为戒指这件事而感到对巴赫曼“犯下了罪”,巴赫曼也接受了这种命运。在获得博士学位后,巴赫曼在维也纳盟军电台“红白红”得到一个编辑职务,她以忘我的工作来打发时光,并开始创作广播剧,在通信中她只是请策兰多给她寄诗来,“有时,我只是通过它们来生活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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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家新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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