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卡车,大家和来时一样各自站立在原来的位置上。性感女兵还是站在我旁边,大腿上那块"白格森森"的肉仍然袒露在我眼前。我突然觉得那块大腿肉变得既苍白又无弹性,我也失去了观赏的兴致。我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并非兔死狐悲的哀挽,也不仅仅是可怜被枪毙的人,而是对整个世界和人的深深的怜悯。这种情愫堵在胸中,使我一下子感到恶心,昏昏沉沉的,就像晕车的那种感觉。
卡车不一会儿就过了铁路,到了尹家渠地界,果然看到一大片瓜田。车开慢了,缓缓地寻找哪一片有成熟的瓜。有个战士本来就是种瓜的农工,非常内行,他说了声"到了",车就停了下来。战士们兴高采烈地跳下车,一个战士高喊了声:"鬼子进村!"一伙人全笑了,纷纷喊着"咪唏咪唏"、"花姑娘的有?""嘶啦嘶啦的!"冲进瓜田,再现了电影《地道战》《地雷战》里的场面,那是我们田间俱乐部里的保留节目之一。
瓜田旁的窝棚里有两个看守瓜的公社社员,但对这群日本鬼子似的战士视而不见,毫不过问。任何人一扛上枪就有了特权,何况拿公家的东西与自己无关,在当时已经成了一种普遍现象。在光天化日之下,每人都抢了个大西瓜抱回来。战士们的"破枪"上并没有刀,但西瓜真的熟透了,用手一拍就裂成好几瓣,战士也递了一大块给我。我捧在手上,看着血红的瓜瓤,想起刚刚战士们说的脑浆,怎么也难于张口,可是战士毕竟是战士,毫无所动,那个描绘脑浆的战士和听见这种描绘的性感女兵,也没有表现出有什么联想,无所畏惧地啃着西瓜,连声赞甜。我猛地悟到,在1966年到1968年之间我正在劳改农场,没有见过"文革"的种种场面,听说"文革"初期农建十三师也搞过武斗,宁夏的武斗还死了很多人,毛主席教导说,"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而我却错过了锻炼的机会。战士们包括性感女兵在内,在"文革"前期"经风雨见世面"的过程中,大约见识过不少,已经见怪不怪了。责怪他们残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只能责怪自己在封闭的劳改队中见的世面少,以致多愁善感,神经过敏。《地道战》《地雷战》及苏联老电影和阿尔巴尼亚影片中拍摄出的战斗血腥场面,不也是让人欣赏的吗,看枪毙人而无动于衷又有什么错呢?这八个农工兼战士看押着我一路来回,不是对我也很友善吗?他们虽是农工扮演的武装战士,但按理论上说我也是他们的"阶级敌人",而他们却一点没把我当外人,我有什么资格责备他们不善良?悟出这个道理,我也捧着西瓜啃起来,真的很甜,并且解渴。
顿悟之后,吃完西瓜开车时,那一片"白格森森"的大腿在我眼里又妖娆诱人了,现在上面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更有一种温玉似的滑润感。
然而,卡车很快就到了场部。一进场部战士们马上分道扬镳,包括性感女兵也迫不及待地背着枪飞快跑回家,竟没有一个人管我。排长也跑得不见了,牌子也没人收了,任其撂在满地西瓜籽的卡车上。我看了看牌子,上面还有一笔颜体行书写的我名字,我一把将它撕掉,也独自一人向连队走去。
走在从场部到连队的那条如"迷糊"说的连只狗都没有的土路上,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夏日的阳光还很强烈。和早晨的清新气息不同,金黄的小麦和绿色的玉米高粱,经过正午太阳的照射,田野上庄稼成熟得浓香扑鼻。没有风,香味四溢并向天空冉冉升腾,我仿佛能看见香气的绚丽多彩。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大自然的美丽和"反动学生"美丽,都提示我一定要在这美丽的世界顽强地活下去,并且要和那些农工兼战士一样快乐地活着。"看你们把我怎么办"!没有什么比活着并且快乐更重要的了。
走到我们连队的蔬菜地。想想回去也没"婆娘"等我吃饭,我还要等到食堂七点多钟以后开饭才能捧着碗去打,还不如钻进菜地里偷些西红柿黄瓜一类的蔬菜充饥。
劳动改造的二十多年中我偷吃了太多的瓜果蔬菜,弄得我现在完全不吃水果,多好的水果都不吃。但那时我还是要吃的。我偷了不少成熟的黄瓜西红柿,在小树林中找了块既僻静又荫凉的地方坐下来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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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贤亮 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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