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乡土守望”成了一个颇有道德感和惆怅诗意、有着某种悲壮况味的流行语。发出如此感慨的人大概已经离开了乡土,或下决心要离开乡土,一股依依相惜之情油然漫涌。世世代代生活于乡土的农民,从来没有“乡土守望”的说法。客家人家藏一部族谱,是以祖上的荣光和尊严自持,并不是乡土守望。上世纪50年代前人口可以自由流动,进城谋生的人并没有“乡土守望”的慨叹。也许那时中国无处不乡土,寻找一个适合生存和发展的地方,一个呼喝就过去了,没什么牵挂。但相关的人只是一人、几人或一个小家庭移居都市,大家庭一有风吹草动他们立即赶回来了,非常自然。比如我在长篇非虚构作品集《昨日的地平线》中所写的,20世纪初年上犹营前陈鸿钧、陈鸿藻兄弟留学日本,跟随孙中山,后成为民国的高官或企业家,他们在外面发展,同时老家也在发展,老家一遇到棘手的事,他们义不容辞地回来相助,根本不会整个“大家庭”或大半村子人外迁,又有谁慨叹“乡土守望”?在我看来,现代城市的发展不是建立在乡村的凋蔽之上,如此生活格局倒是昭示了传统中国向现代转型的一种方式。
我并不是离乡进城的打工仔,而是知青下放乡村十几年再回到出生地县城,可以说我像别的知青一样,迫不及待地回了城,没有“乡土守望”的矫情。但我由于文学创作,在回城后无数次(或工作或采访或闲游)往返乡土,特别是我的长篇小说创作,都是以我的乡村体验为叙述动力,以乡村中的家庭家族的盛衰为主要内容。我目睹这数十年来乡村处于一种颓败之势,在反复的政治运动折腾中,乡村浮现精神之熵,又逢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加入全球化所带来的看得见的乡村动荡——乡村加快凋蔽,于是在精神层面我被人称为“乡土守望者”。其实我是一个寓居县城的乡土守望者。守望何为?该破败的会破败,该新生的等待新生。这么说来,我跟那些离乡背井到城里找生活的打工仔一样,惟其离开乡村,才频频对乡村产生回望。而那些真正仍在乡村为生存生活奋斗的乡亲,他们更多的只是生活的接受者,倒没有发出“守望”的慨叹。
然而,我确实又是一个乡土守望者,那不是基于我纯粹的文学创作,而是基于我往返乡村中对过去乡土不断的震撼性的发现;乡村许多有血性有文化品性有价值的人(精英或凡人),他们隐没在乡土的深处——乡土微弱的呼吸里。更是基于,我在为县政协文史委撰写的、以真人真事家园情怀为底色的系列文史文章时,我的触觉、我的精神,一次次锲进乡土的深处,徜徉于乡土的过往时光,开始是《九狮拜象探源》,接着是《南赣寻梅》,到了近几年,更是《王继春在上犹》《世纪之交的上犹客家魂》《家园情怀:永不褪色的生命本色》一类的大块文章。通过写这类纪实的文史文章,过往年代乡村的各式人等的精神面貌在我面前清晰起来,我扪触到乡土有过的强劲的呼吸。
说到底,所谓乡土的深处就是人的心灵的深处,当然也是现代人心灵的深处。我们现代人的心灵中蕴藏着许多与乡土相连、却不为我们所知的东西,更不用说我们因功利考虑而有意漠视甚至拒绝的东西了。历史于我们是并不轻松的存在,我们也不必听任历史把我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但是许多不为我们所知的东西恰恰构成了今天时代我们迎对生活挑战的一个心灵欠缺,一个深巨的精神创伤。在乡村凋蔽败落之前,乡村良心的颓败早就开始了,而且大面积蔓延,于是我们的乡村不像先前,经过一次血与火的动荡,很快会恢复生气和生机、呈现热力,新的人才又从乡土产生,而且乡村精英往城市里挤,乡村仅仅成为掠取的对象,提供氧气和清泉的度假场所,说一句哲学语言,就是乡村失去了主体性。
在心灵与精神建设方面,我们有不俗的乡土资源,那些民族脊梁或乡土良心每个时代都有,问题是他们是否得到正视,并成为我们主流生活的有机组成。我一旦“发现”他们,就满怀激情做跟踪采访,力争还原他们本来面目,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一项自找苦吃、当然也充满快乐的工作。
我所发掘的基本上都是我所在县的乡土资源,而且着眼的都是悲剧人物或草根人物。我以为,配合宣传写成功人士(包括实际悲剧表面喜剧的普通人)总有那么一种扭捏作态的意味,只要稍做历史文化情境上的“还原”,就能发现其悖谬,而那些所谓的作家,要不就是受利益驱使,要不就是认知水平所限,他们无视乡土的精神创伤,而做鹦鹉学舌的廉价讴歌(如用“桃花盛开的村庄”一类漂亮言词遮蔽素颜并受伤的村庄),恰恰是这样的写手,神圣地把自己定位为乡土守望人而陶然自得。他们守望的是文章外的利禄实惠,真正的乡土守望者内心是痛苦的、悲悯的,甚至是撕裂的。
不是说一句抵达乡土深处就立马可以抵达,那些蒙受岁月尘封的心灵需要我们小心拂去其“尘埃”,才能恢复有血有肉有缺点却是真实的存在。人与人的心多么相近(可以己度人),但要了解并理解一个过往的人,从一个语境进入另一个即乡土语境,要付出不亚于跋涉万水千山的艰辛,这正是我们时代的吊诡之处。我们轻慢和曲解传统太久,已经感觉不到乡土不但是物质存在,同时也是心灵即精神的存在。说还原也好,溯源也好,探寻也好,我却获得了心灵的放松与喜悦。
我以自己的姿态、路径和思想方法成了“乡土守望”的这一个,我力求更真实些、更乡土些,力求写出种种社会世相下乡土的真实灵魂,作一次乡土启蒙的自我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