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正来:全球化与中国“知识转型”
唯学科化与知识地方主义
如果我们把中国比作一头大象,那么,经济学就好比只解释了这头大象的大腿,法学解释的是它的肚子,哲学解释的是它的脑袋。如此一来,每个人解释的都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中国,一个整体的中国不存在了。这是非常要命的现象。
中国社会科学面临的第二大困境,是“唯学科化的困境”。
什么是“唯学科化”?我们可以看到,今天国内所有大学的建制,都是根据一级学科、二级学科的方式来设置的,每个学科之间相互没有关系。但是,众所周知,高等教育刚开始设立院系建制的时候,很多学科和研究内容的“边界”是分不清的。当然,学科化的发展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它有个很大的问题。这个问题与中国特殊的知识生产、知识传承方式紧密相关。
中国的知识分子既是知识的传播者,同时也是知识的生产者,我们在传承知识的同时也研究问题。但是,我们却没有认识到,知识传承和对知识本身进行研究是不一样的,传承性的知识和认识社会、解释社会的知识也是不同的。的确,在传授知识的过程当中,我们确实需要学科化,这主要也是出于知识传授的便利和传承的考虑。但是,在我们分析和研究问题时,在我们认识和思考问题时,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说这个问题的左边是法学的、右边是经济学的、顶上是哲学的。
为什么我们现在大学里的学生都在埋怨:我们在学校里从课本上背下来的东西考试可以得高分,但是到了外面却用不上?对于认识社会、解释社会和改造社会没有太大的帮助?事实上,包括我们这样一批致力于知识传播的人,当我们用自己学科化的知识去解释中国的时候,也会发现,整体性的中国被学科化的方式给肢解了。如果我们把中国比作一头大象,那么,经济学就好比只解释了这头大象的大腿,法学解释的是它的肚子,哲学解释的是它的脑袋。如此一来,每个人解释的都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中国,一个整体的中国不存在了。这是非常要命的现象。
我想以中国非常突出的农民工问题为例,来说明这一问题。我们知道,今天在中国,有将近一亿八千万农民工在都市里谋生活。劳动密集型行业、都市里的服务行业主要就是靠他们。对这样一个群体,我们每年都会面临的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让这批人在年关的时候全数得到他们的血汗钱,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和家人团聚,过一个好年。而每到这个时候,我们的政府很忙,我们的学者也很忙。比如,我们法学界就有学者写文章,研究讨论如何兑现农民工的权利。政治学界会关注“如何保障农民工的权利”。包括经济学、社会学等等学科,都在分析这个问题。在分析这个问题的过程中,通常大家都会同意这样一个观点———权利一定要兑现。我也从来不反对认真地、努力地、有效地保护农民工的权利,但回过头来再看一下,我们所应关注的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吗?
根本不是。我们至少要问一下,这一亿八千万农民,是什么样的农民?如果说,这大概是一批年龄从十三四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农民,这又意味着什么?我想,这意味着,他们是中国农村的主力。什么叫中国农村的主力?严格地讲,他们其实就是承载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力。我一直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和延续,不是在中国的都市里,也不是在高等学府里,而是在乡村。那么,既然他们是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力,一旦他们都被抽空了,被抽离到中国的都市里来,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这背后更深刻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农村文化、中国传统文化也可能就此被抽空了。而在此背后更深远的,则是一个关涉到我们中国未来发展战略的大问题。当我们循着以上脉络不断问深一步,我们再想想,这难道仅仅是一个农民工权利的问题吗?
而如今的现状往往是,我们法学界写了些呼吁保障农民工权利的文章,任务就完成了;我们的社会学也是,调查一下,什么人的权利得不到保障,什么人的问题需要解决,问题也完成了。但再进一步的、这背后的文化问题、传承问题、中国整个发展战略的问题,很难再有人进行深入的探索、求解。而最主要的,倒不是我们的学者不关心这些问题,而是我们的知识生产结构决定了,他们根本看不到、甚至意识不到类似问题的存在。在我看来,这就是“唯学科化”导致的结果。西方也有学科化,但问题是,人家背后有一套东西,他们知道,知识生产和传承是不一样的。
中国社会科学的第三大困境,是与全球化背道而驰的“狭隘的知识地方主义”。
吉登斯、贝克等社会理论家提出的“风险理论”告诉我们,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从事实上打破了科学主义的因果律,使得“非意图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成为社会生活的常态。这意味着,社会事件后果的“不确定性”已成为全球化时代的一大特征。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把社会事件纳入到全球化的视野中考量。
比如说,在这几年一些重大的环境污染事件、公共卫生事件发生后,为什么我们的政府信息公开机制必须马上投入运作,及时发布权威信息,相关的政府部门都必须立即启动科学、完备的应急预案?那就是因为,在这样一个全球化时代,在那些危机突发的时刻,谁都不知道它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如果在这时候,没有一个权威、有效的公共信息发布机制,各种不实或者尚未核实的消息就会烽烟四起,这就是所谓“社会理性”而不是“技术理性”在起作用。这也正是吉登斯、贝克所讲的“风险社会”试图揭示给世人的一种逻辑。对于诸如此类具有全球借鉴意义的理论成果,我们应当批判性地拿来、学习、再探索。然而,中国社会科学却存在着较为普遍的“狭隘的知识地方主义”。我们很多研究只关注中国,甚至仅仅是某个省、某个地区的问题。这种非常缺乏全球化视野的现状亟待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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