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如何评价约翰.伯格的写作(包括小说、艺术评论跟时政评论)的整体价值?我们现在阅读约翰.伯格的意义何在?
L:虽然我们不断在说伯格的左,但一个真正的好作家是不会受到政治光谱的局限的。撇开意识型态立场不谈,伯格目前在几个领域里都是不可不读的大家。例如艺术理论和艺术史,你能不看《观看之道》和《毕加索》的成败吗?假如你研究摄影,你能不读他的《另一种讲述的方式》吗?假如你喜欢当代英语文学,你一定会在主要的书评刊物读到其他人评介他的新小说。更妙的是,他随便写一篇谈动物的文章(见《为何凝视动物》,载于《看》),也被人认为是新兴的文化研究领域“动物研究”(animalstudies)的奠基文献之一。综合起来看,他就和苏珊.桑坦一样,是那种最有原创力也最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虽然不在学院,也不按学院的格式写作,但却创造出了很多名牌大学教授一辈子也弄不出来的观念。而且他还要写得那么美,拥有那么多读者。反过来说,今天我们中国也很流行讲“公共知识分子”,但很惭愧,我们似乎还没有人及得上伯格这一流,还没有谁会有这样的知识上的创造力。
C:谈一谈您读完《我们在此相遇》的感受吧。
L:首先,伯格是一个很好的作家。今天大家对他的认识是艺术评论家,其实他写小说的历史比他写艺术评论还早,做文学创作的经历非常非常老。他从开始就是一个时事评论、政治评论、文学、艺术全部集于一身的人,所以他的文字当然是老于历练的。而且很重要的一点,你看他这本书,你会注意到一个特点,这本书你要看得很慢很慢。为什么很慢呢?因为它的密度太高了。我随便举一个例子,像这本书里“浚河与清河”那一章,里面随便一句话,你就觉得它是可以慢慢体会的,例如说184页最后一段:“1939年,波兰骑兵队手持佩剑冲向入侵的德国闪击部队。”这句话太荒谬了,但是又太悲剧了。因為歷史上波兰这个国家引以为傲的就是它的骑兵队,曾在中歐的草原上享有“飞翼骑兵”的美誉,勇敢而骄傲,可这些骑兵队現在抵抗德国的坦克闪击部队的方法,卻仍然是手持佩剑冲过去,整个画面你会觉得那种悲壮感很浓烈。如果换作一个平庸的作家,他这一句话得用一段来写,不是因为他没办法用一句话来写,而是他不舍得只用一句话写。伯格这本书令人震撼的地方就是,他有太多句子都是到了另一个作家手中就要写一大段的。他掌握了太优美、太好的一个意象,但他写得这么浓缩。所以这本书的密度非常非常高。
C:似乎有一种拼贴的感觉,他把很多不同质的东西,譬如地点、人物拼合在一起,好像是互相为对方做传记。
L:用现代文学研究的说法,这属于一种地志学书写。伯格是要以一个一个真實的地方,去写出某种夢幻般的特质,用这个特质去掌握他的生命中的一个人,死的人、活的人,朋友或者情人,同时又写出他跟这个人的关系。
但它同时又可以是很古典的一个记忆的呼唤。这个古典记忆就是一种中古以来的记忆术。一个人怎样才能记清楚东西呢?这种记忆术说,假装你脑子里面有一张地图或者是一幢大房子,里面有不同的房间,我把不同的东西放进不同的房间,我在这个房间里面想象还有柜子,柜子的第一个抽屉放有关我小学的记忆,第二个柜子专门放亚里士多德修辞学,等等。精巧的记忆术必须要为脑子里的每个空间建构出一个特质,适合安放同类型的东西。这个时候你要记忆的东西不再是冷冰冰的知识、资料或者档案,而是加上了一种朦胧的感性色彩。而这个地方也不再只是个客观的外在的空间,它在这个记忆的方法里面被赋予了一种特性。
《我们在此相遇》这本书,在这个意义上也是这种记忆的使用,就是赋予不同的空间以不同的特质,好存放享有那種特質的記憶。最鲜明就是第一章,讲里斯本。他写到这个城市铺的那种有名的瓷砖,他说:“然而与此同时,这些出现在墙面、地板、窗子四围和阶梯下面的装饰,却又诉说着一个不同的、完全相反的故事。它们那易碎的白色釉面、那朝气蓬勃的色彩,还有黏覆四周的灰泥、不断重复的图案,在在都强调了这个事实:它们掩盖着某种东西,而不管藏在它们下方或背后的究竟是什么,都可以永远地隐藏下去,在它们的掩护之下,永远隐匿不见。”他写这个建立在七座山丘上的城市,没有一条路是平的,你要高低起伏爬上爬下那么走。有轨电车穿梭在非常窄的街道。窄到什么程度?窄到你家里的窗户打开,伸手能够碰到电车窗户里的人。那么紧密,那么狭窄,弯来弯去起伏不定,你永远看不到下一个路口是什么。这是一个迷离的、适合躲藏一些东西收藏一些东西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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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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