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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最后的顺成街
2010年11月07日 10:24 凤凰网文化 】 【打印共有评论0

那座负隅顽抗的客栈,表面看去平淡无奇,铺面被一些商贩分割,分别兜售服装、饮料、胶卷、百货。房檐下完好无损的精致柱头被一束束纷乱的电线掩盖着,只有懂建筑的人,才可能在石板街站上半天,找一个合适的角度打量它们。一个普通的游客,从这座房子面前走过,只需要一分钟。我也应该夹在人流中从它门前匆匆而过,但是我决定推门走进去,情况就有所不同了。Kim已经向我预言了它内部的华丽,我走进去,是为了验证她的许诺,同时证明一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事实。

客栈的大门以它平淡无奇的外表守护着内部的绮丽,但跨过那座门槛,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取得了房屋的信任,几乎所有的秘密都会公开,已经消失的岁月立即以视觉化的形式呈现,仿佛瞬间打开的画轴。往事像潮水一样冲刷过来,使我几乎成为所有事件的亲历者。我相信我曾经来过这里,在某一个遥远年代,而我自己已经忘记,庭院里的每处细节,正在企图唤醒我迟钝的记忆。

上下两层的木板楼围成一座巨大的两进四合院,它用雕饰复杂的门窗槅扇将内部结构隐藏起来,使我们忽略柱梁榫卯在空中的曲折历险,而只关注严丝合缝的结局。门窗槅扇是中国传统的XX式,花纹密集,像在南方湿热的空气里大量繁殖的树叶,这使我们无须关注它在构造上的意义,而专注于它们所营造的美感。我觉得中国建筑与中国语言是一体的,它们含蓄唯美,通常把实用价值隐藏在背后,秘而不宣。唯美的门扇,一层层推开,修饰着我们进入古客栈的动作,使它具有了某种仪式感。门让我们意识到自己与房屋的差别,并且提醒我们注意自己的举止。

客栈是一座容器,它搜集天南海北的旅人。可以想象远道而来的商旅们,牵着各自的骡马、携带着各自的辎重,找到这家客栈时的那种幸福感。即使从未来过这里,他们也不怀疑在昆明城外,将有一座精致的客栈在等待他们。实际上,当他们穿行于雪山高原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一座缩小的客栈。只有客栈粗大的酒碗,能够容纳他们生命的辛酸和真相。那些燃烧的酒在寒夜里已经无数预告过它的到来,但它们始终践约。在客栈,人们无须再掩饰对酒的迷恋,他们会像波德莱尔说的那样“毫不迟疑地喝酒”。客栈是一个富于安全感的地方,他们将在这里放心饮酒和做爱。但他们不会在这种安全感中停留太久,酒会挑动他们血液中不安分的成分,唆使他们开始新的冒险。

他们坐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在轻微的晕眩中看到以相同的频率摇晃的屋顶。他们的心情应该是迫不及待,但我相信他们在进门的时候,脚步应该是从容镇定,没有丝毫的急促慌乱,在跨过门槛的一刹,也必定有一个撩袍的动作。精致的房门规范着人们的动作,使其不会显得轻浮和莽撞。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但是注定将与我们在门槛上相遇。我扭过头,打量他们,我看不见他们的面孔,但我知道他们在这里,并且会在他们认为合适的时候与我说话。

二层楼上都有回廊,连通不同的房间。正房前后都有门窗,住在那里的人几乎可以同时观望前院和后院。古屋的结构在向我们暗示着在这里发生过的故事,有关白银、刀和大腿。这些故事隐匿在建筑的每一个构件上,只有具备了某种特殊的破译工夫,才能把它们解读出来。古屋像公式一样以不变应万变,掌握了这个公式,就等于知道了许多的事情。

中间的庭院比南方民居中的天井要大许多,在那里可以栓马和存放货物。客栈边上是主人的私宅。居说主人的名字叫张绍然,他生活在清代。现在,他的私宅已改成一家饭馆,饭馆还沿用着一百多年前的名字:一家宾。张的后人仍住在这里。院子里的那口井仍在为人们提供饮水。客栈的门牌上写着顺成街六十七号,不久之后,这个地址将和它所代表的房屋一起不复存在。

如此细致地描述客栈仅仅出于一个简单的原因:我无法描述未曾见过的建筑,那些建筑现在正躺在工地上,痛苦地呻吟。一家宾客栈的左邻右舍几乎已经被全部消灭,无一漏网,只有个别的房屋还在拆除之中,我们还可以幸运地见到它们的骨骼以及支离破碎的身体。这是一次种族灭绝式的屠杀行动,顺成街是最后的幸存者,但它仍然在劫难逃,工地的围墙,把这里迅速改造成一座古建筑的集中营。雕梁画栋,显然不是现代施工机械的对手,它们的交锋充满隐喻性。后者仿佛解放者的冲锋枪,它们用所谓的真理为自己的暴行辩解,它们盗窃了别人的自由,连起码的客气都不表示一下,它们用君临一切的威严来证明自身的合理性。在这场依靠暴力决定胜负的较量中,老房子注定不是对手,这不是它们的长项,但现代社会已经把“进化论”作为自己的游戏规则,并且准备了一个角斗现场,企图以钢筋水泥的现代取代飘散着木质的天然芳香的古代。木构的老房子被迫卷进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竞技中,并且很快就一败涂地。在这场头脑简单的角斗中,文化的积淀几乎不发挥任何作用。

“解放者”的到来将意味着老房子的彻底消失。许多人见证了一系列集体屠杀的过程。长期住在昆明的诗人于坚作过如下记录:“在云南,作为世界历史遗产载入历史的是在二十世纪的变革中坚持着一成不变的大研镇而不是不断随着时代的变迁大兴土木的省会昆明,这恐怕是具有讽刺意味的。因为如果从城市的历史面貌例如从法国人方舒雅在一百年前拍下的昆明城的照片来看,曾经有过的昆明作为一个传统中国的城市,它可能在某些方面比丽江更为气派、更为精致,也更集中了古代中国世界能够传到边地的一切建筑精华,也像丽江那样,由于地理上的偏远,得以在沧桑巨变中保持着一个在前进的世界中失传的世界。但昆明在二十世纪的历史中消失了,世界的目光越过高原上的水泥昆明,转向它的西部,在那边厢,金沙江像古代那样日夜奔流、玉龙雪山高耸在森蓝的天空下,伟大与光荣照耀着一个古代的城市。这个城市坚定地拒绝新世界流行的水泥和钢筋,坚持着它在传统中获得的栖居方式、美学风尚和与此相依为命的日常生活。”(《幸存之城》,见《于坚集》卷四,第一百三十二页,云南人民出版社,二OO四年版)由于当时正为中央电视台作一部纪录片,我曾经见过方舒雅的那些照片,也见过照片的发现者殷小俊,并且把玩过方舒雅的老相机。应该感谢那位法国外交官,用那架尚不够先进的照相机,通过笨拙的玻璃底片,来显示“改造”前昆明原初的影像,使我们得以目睹了那些排列有致的街道、高高低低的屋檐,以及错综复杂的生活。他用那些朴素的照片来证明今人的疯狂。有趣的是,有关部门经常把这些照片作为“忆苦思甜”的活材料,用新修的高楼大厦来嘲讽老昆明的斗栱飞檐。正是在这样的控诉,使那个古旧斑斓、如梦如幻的老昆明一再得到展现的机会。

Kim也是整个过程的目击者。昆明城原有“三坊二十四铺”,以东寺街为代表的昆明老商品街,直到二十世纪的最后五年,才在城市改造的名义下消失。我们都无法解释,为什么有人对自己民族的文化遗产如此痛恨。她说,她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我说,他们即使拆掉也不会让我们住。对顺成街的拆迁显然是一次旨在斩草除根的行动,他们将对这座城市里的古典元素进行彻底歼灭,以此来显示他们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他们的工作很有成效,工地上遍布老房子的尸体。我们试图寻找一些木雕残片作为纪念,但许多漂亮的构件已经被砸碎。Kim找到一扇窗栏板,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它从瓦砾下面小心翼翼取出来,正想逃离作案现场,却不幸被拆迁工人当场捉拿。他们没想到有人会对这样的破木头感兴趣,于是把它当作一次意外的发财机会。他们开出天价,但我并不具有讨价还价的兴致,进而对那些构件在脱离母体之后是否还有价值产生怀疑,因而我们的对话无法进行。他们显然比我更加失望。为此,他们站在废墟上争吵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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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祝勇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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