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再见,老房子》祝勇 著 辽宁教育出版社出版
天津:夜与昼
一
夜色把天津修改成另一座城市。Kim和我在夜幕里潜入天津,这使她有了一种做梦的感觉。她把这里称作“goast town”,意思是“鬼城”。晚上七点,街上却没有人,一百多年前的老洋房肃立着,斑驳的基座与廊柱在经过彩色灯光的包装之后,呈现出怪异的表情。那灯光显然经过了一番设计,很像马戏表演时的灯光一样灿烂、妖媚,与古旧的街道极不相配,但它增加了整条街道的超现实感。这样的氛围可以使一个人的血流加快,身体变轻,意志在假设的抵达中迷失。Kim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波士顿,即使在波士顿,也见不到这么多的老洋房。
解放北路两边罗列着许多具体的房子,但这条道路是抽象的,灯光、广告、电动旋转门……那些彼此交叉的异质符号使这里变得离奇,我们看到了时间的叠加效果,如同在一张脸上同时目睹了它的青春期和老年。我没有在那些石头房子上找到西洋钟,即使有,它们也会指向不同的时间。时间总是比空间更加任性,但在此刻,夜色掩盖了道路的边界,使它变得像时间一样高深莫测。我们在冬夜的寂静里走过解放北路,我们看到空间附着在时间之上一点一点地呈现。这是地图上标注的那条道路吗?我有点怀疑。解放北路似乎已经断绝了它与我手里那份天津市交通图之间的联系,它不是一个具体的地址,而只是梦中的布景。Kim坚持认为,只要从前边的街角转弯,她就能找到波士顿那家熟悉的咖啡馆。
只有少数人在夜间穿越这条街道。他们乘坐豪华的车子,在西洋古堡式的饭店前停下,侍者以雪白的手套为他们打开车门。周围的洋楼大都被大的银行和公司占领,下班以后,里面一片漆黑,只有饭店里灯火通明,外人只能透过灯光闪耀的大门窥视里面水晶宫般的华丽,总有人会出现在这样的城堡里面,像小说里的公人主,但永远不会是他们自己。那些人应该是一百年前的人,他们的身影一闪就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旋转门,依然凭借惯性缓慢转动。
二
但在白天,这完全是另外一条街道,它吵嚷、喧嚣、拥挤,它是许多人上班、上学、办事、购物、吃饭、赶火车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这一条道路上重叠着许多条道路,那些道路彼此磨擦、碰撞,甚至大动干戈,于是,这条老街也变得益发暴躁、怪异和不可理喻。白天的解放北路是一条现实中的道路,与天津市任何一条道路没有区别。出租汽车司机对于天津的道路怨声载道,他们希望这座城市能够进行一次大刀阔斧的改造,好让它彻底脱胎换骨。
解放北路已列入保护范围,但司机们也将如愿以偿,在与解放北路几乎平行的大沽北路上,拆迁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那条道路正在变成肢解洋楼的现场。那些老房子至少已经在那里站立了一百年,如果没有经历这次大规模围剿,它们至少还要站立一百年,或许更久。但是现在,拆房者众志成城,同仇敌忾,只争朝夕,坚硬的石头已经放弃了抵抗。窗子消失了,雕花被砸掉了,立面倒塌了,如果运气好,还可以看到裸露在外的壁炉,正面对着虚拟的客厅发呆。房屋变成骨架、变成平地,我仿佛看见时间在倒退,回到建造它们之前的年代,只是搬家公司的广告像病菌一样在老房子体内迅速繁殖,使有关时间的想象大打折扣。
在这里,白天表现出对于夜晚的尖锐的敌意,它用凡俗、琐碎、阴霾的生活来瓦解夜晚的浪漫、诡异和明亮。它是梦想的敌人,用越来越多的挣扎者充填那些童话里的城堡,以此来改变那些精致房子里的生态环境,并且最终因此而取得了毁灭那些房子的理由。白天的这一策略取得了成功,它让我们目睹了老房子里的肮脏、拥挤和混乱不堪,并把一切罪过推卸给老洋房本身,尽管这些房子无论从形式还是内容上都远比那些新建的“火柴盒”高明许多。
三
冯骥才写道:“一百年来,天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文化入口’。一个是传统入口——从三岔口下船,举足就迈入了北方平原那种彼此大同小异的老城文化里;另一个是近代入口——由老龙头车站下车,一过金钢桥,满眼外来建筑,突兀奇异,恍如异国,这便是天津最具特色、最夺目的文化风光了。”(《小洋楼的未来价值》,见《手下留情》,第十八页,学林出版社,二OOO年版)舟船与火车,是代表两种文明的最佳意象,前者悠缓、松驰,心不在焉,后者迅猛、强烈、不容分说。与它们相连的,分别是稳定恒常的传统街巷,和刺激晕眩的西洋风景。这是两种不同性质的生活形态,它们被不同的性质的房屋所区分。然而,在二十世纪的后半叶,异质生活的空间秩序在大革命的狂欢与苦难中土崩瓦解。人口以爆炸的速度迅速塞满所有的房屋,此时的洋房已经成为集体宿舍,它仅能作为实用的居所存在,而所有与实用无关的事物均显得多余和奢侈。某种只能在洋房里滋生的生活被正式取缔,人与建筑之间的相互选择关系至此结束。
大沽北路记录着老房子的此类履历。在这里,洋房早就开始被迫接受肮脏隐晦、混乱不堪的生活,包括赌博、醉酒、偷情、吵架和揩油。尽管这里面也有欢愉、兴奋以及邻里间的相互依靠,但它们混淆了老城与租界的空间布景,它们应当寻找与其匹配的空间,并在那里挽留他们的人伦关系。生活与房屋的这种粗暴组合只能产生一种荒诞效果。
面对凡俗生活的过度发情,老洋房表现得比较克制,在更多时候,它们冷静面对世事的迁徙,即使人们把这种生活视作乐园,它们也并不发表不同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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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祝勇 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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