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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倘若史铁生不残疾,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2011年01月04日 09:53 中国青年报 】 【打印共有评论0

编者按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时许,作家史铁生因突发脑溢血去世。史铁生生前曾以散文《我与地坛》鼓励了许多人,并写道:“死是一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长年身患残疾,行动受限。今日,本刊刊文纪念他,是因为,作为一个作家,他致力于向读者展现精神世界的丰富性;而作为一个人,他给所有受生活所困的人提供更大的精神价值:即便生活中充满苦难,仍应坚韧、豁达、真诚地面对。

一九九○年夏在北京,去史铁生家,他向我演示新式写作武器,电脑。在鼠标的点击下,屏幕上显出几行字,就是他正写作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应当是第四章“童年之门”中“一个女人端坐的背景”的一节。这样一个静态的、孤立的画面,看不见任何一点前后左右的因果关系,它能生发出什么样的情节呢?它带有一种梦魇的意思,就是说,处于我们经验之外的环境里,那里的人和事,均游离我们公认的常理行动。

第二天一早我又到史铁生家。他不在,他父亲说他到地坛去了,就是《我与地坛》中的那个地坛。于是我坐着等他,当他摇着轮椅进来,一定很惊奇,怎么又看见我了?闲扯几句,我捺不住提出,再看看他的电脑,事实上是,再看看他的长篇。这其实有些过分,谁也不会喜欢正写着的东西给人看,这有些近似隐私呢。然而,史铁生是那样一个宽仁的人,而且,还是坦然的人,他顺从地打开电脑,进入写作中的长篇。我请求他再往前滚动,于是,出现了“一根大鸟的羽毛,白色的,素雅,蓬勃,仪态潇洒”。我再请求向后滚动,却很快完了,他抱歉地说:就只写到这里。

追其小说究竟,情节为什么这样发生,而非那样发生,理由只是一条,那就是经验,我们共同承认的经验。而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完全推开了这依附,徒手走在了虚构的刀刃上。

时过三年,一九九三年春,我在北京借了一小套单元房,排除一切干扰写小说。有一日,几个朋友一起晚饭,其中有史铁生,席间,只听他自语似的嘀咕一句,意思是这阵子不顺遂,两个星期就在一小节上纠缠。看上去,他依然是平和的,不过略有些心不在焉。可在他也已经够了,足够表示出内心的焦虑。我们都知道他正泡在这长篇里头,心里都为他担心,不知这长篇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

自从坐上轮椅,史铁生不得已削弱了他的外部活动,他渐渐进入一种冥思的生活。对这世界上的许多事物,他不是以感官接触,而是用认识,用认识接近,感受,形成自己的印象。这样,他所攫取的世界便多少具有着第二手的性质。他当然只能从概念着手。概念无论如何已是别人体验与归纳过的结论,会在他与对象之间,拉起一道屏障。他就隔着这层世界灰色的屏障,看这世界,这世界很难不是变形的。可是,变形就变形,谁敢说谁的世界完全写实?谁的感官接触不发生误差,可完全反映对象?

命运已经规定史铁生身处概念,他不可能回进自然,残疾取消了他回进自然的条件,史铁生是没有退路的。那么,史铁生的出路在哪里?停在原地,滞留于灰暗的景观之中?或者,也许,还有一条进路,那就是从这概念的世界里索获理性的光明。用《务虚笔记》第十二章“欲望”中的说法,就是欲望,“生命就是欲望”。听起来有点玄,可这就是史铁生的现实处境。他活在暗处还是有光处,他享有怎样的快乐,就取决于他的自觉与主动性。

由于是这样后天的经过思想锻炼过的素材,史铁生的小说早已就显现出一种再造的景观。也因此,史铁生的小说,或多或少都有些寓言的意思。面对一部长篇,他没有实践来作检验的标准,唯一的武器是思考,思考,思考。他每一天都在干这个活儿,没有外力可以帮助,只有思想,孤独的思想。

他终于在一九九五年上半年完成了这大部头长篇小说,大家都为他松下一口气。在这里呈现的是一幅虚拟的图景,与你我他所认识的生活无关。当然,史铁生在这里也使用了某些现实的资料,比如Z所遭遇的社会等级差异,Z九岁时在小女朋友漂亮的家中玩,听她母亲在身后责备说:“她怎么把那些野孩子……那个外面的孩子……带了进来……”从此种下了功利心的种子;比如医生F和女导演N,发生在政治教条主义时代的爱情悲剧,终因两人家庭阶级所属不同,不得不分手;比如叙述者“我”的那个可怕的童年玩伴,他具有着一种惊人的集权才能,就是唤起群众,任意孤立某一个不合作者,对于他的写实性描写,一脱整篇的冥想风格,鲜明突起,流露出私人生活经验的特质;再比如Z的叔叔与叛徒女人的情感纠葛,亦是由战争年代的史实背景演绎而来;而最重大也是最主要的现实资料,则是C,这个截瘫者的爱情与性爱经历,全部长篇其实都是从此出发。

所以,这纯虚拟的景观的源头,却依然是来自现实生活。然而,一旦出发,就进入虚拟的状态,上述所有那些现实性资料,呈现出不真实的形貌。这些人都没有姓名,拉丁字母将他们变成了符号。那些社会事件也不以通用的说法命名,而以暗示的方式,也抹杀了具体性。读这小说,有些像猜谜呢!

我想,性爱可说是遥远的彼岸,此岸是残疾人C。叙述者“我”的任务,也就是整部小说的任务,就是将C渡往彼岸。现实已经堵绝了通路,而小说到底也不是童话,它必须遵守现实的可行性制度。C走向性爱,已不能以外部行为的方式,用书中的说法:“直接走向性,C不行。”动作取消了,只能以思辩来进行。所以,这里的以拉丁字母代表着的人物,无一不承担着思辩的角色,分工负责为C渡向彼岸掘进通路。

什么是爱情与性?这个答案贯穿四十万字的整部小说。比如,F和N,他们的爱情生涯是在隔离中度过,他们甚至不能照面,偶尔的相逢也是从镜子的折射,摄影胶片,或者由男女演员作替身在戏剧中找寻追逐,他们的爱寄寓在虚无之中。以坚持不懈的长跑来追逐爱人T的HJ,他的观点是,“不爱而被爱和爱而不被爱,我宁愿要后者”。这是个爱神,全身心地去爱,并不在意回报。他所爱的T,是他定义的福人,即没有爱而被爱。Z的母亲与父亲的爱情则是泥牛入海无消息的企盼与等待。Z的叔叔与他的女人却是背离的方式……每一对关系都受着限制,不同内容的限制紧箍着他们,使他们不能任意纵情。所有的限制都是隐性的,只有C的限制是正面的,是显学,那就是残疾。残疾使他的限制成为常识所能认知,因此,C的日常生活就变成了哲学,不是抽象的,而是至关存在,迫切需要解决。

我们有时候会背着史铁生议论,倘若史铁生不残疾,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许是,“章台柳,昭阳燕”,也许是,“五花马,千斤裘”,也许是“左牵黄,右擎苍”……不是说史铁生本性里世俗心重,而是,外部生活总是诱惑多,凭什么,史铁生就必须比其他人更加自律。现在,命运将史铁生限定在了轮椅上,剥夺了他的外部生活,他只得往内心走去,用思想做脚,越行越远。命运就是以疾病、先天、遭际、偶然性和必然性种种手法,选定人担任各种角色,史铁生曾经发过天问:为什么是我?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知道,因为是史铁生,所以是史铁生。仿照《务虚笔记》的方法,约为公式:因为此,所以彼,此和彼的名字都叫“史铁生”。 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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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安忆 编辑:王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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