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笔记

钱钟书是孤独的、淡泊的。他也喜欢这种孤独。这不是庸常的孤独，而是一种其来有自的崇高孤独

■江苏省江阴市长泾中学 石青山

30年前的春天，我第一次知道钱钟书的名字，读他的作品。

那时我是师专大一的学生，读的文学教材上没有钱先生的名字，老师也从未提到其人其文。开学前，我到镇上买车票，准备第二天返校，顺便到新华书店去看看。我买了两本书，一本是《围城》，一本是萧乾的《梦之谷》。之所以买《围城》，是因为我先前在一本文学杂志上看到了一位学者大加赞赏钱先生的小说《围城》，认为其是现代的“儒林外史”。我记住了钱先生的名字。

我在学校宿舍很快读完了《围城》，之后有一些怅然，方鸿渐与孙柔嘉最终会怎样，我不得而知，钱先生连暗示也没有。那种幽默与调侃背后的智慧与思想如阳春白雪，曲折高深、曲高和寡，我只是觉得作者写得有趣，讽刺入木三分，幽默别开生面，与我以往所读的现代文学作品迥异。围城的寓意为何？钱钟书是谁？文学史上没讲，其人其书，都是谜团。

然而，我渐渐知道了钱先生和他的许多作品。整个上世纪80年代，被岁月尘封的大师们重新绽放光泽，钱钟书就是一座仰之弥高的学问高标，一座巍巍的文化昆仑。大家都在谈论钱钟书的家学渊源，他的才学和他在清华读书的轶事，惊叹他的学问之博深。众声喧哗，连篇累牍，热闹得很。

据说，钱先生对那种种的热闹很反感，他对研究“钱学”持反对意见，他拒绝电视台的拍摄，谢绝美国某著名大学提供优厚报酬的讲学邀请，他晚年以“不将精力做人情”自律。市声嚣嚣，红尘扰攘，然而钱先生是孤独的、淡泊的。他也喜欢这种孤独。这不是庸常的孤独，而是一种其来有自的崇高孤独。

庄子曾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钱先生评论庄子，“豁达大度，能见异量之美”。据研究者陆文虎称，钱先生对屈原、嵇康、陶渊明、陈子昂等历史上特立独行的孤独之士都深为推爱叹许。因为这样的孤独才是一种理想的境界，一种自在高蹈的精神状态。这样的孤独使人深刻、使人专注，使人清醒。“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钱先生因而开掘出了大自在的孤独境界，学术与人生俱臻巅峰。他读书甚勤，中西贯通，中西文读书笔记有7万多页。他用典雅文言写就的学术巨著《管锥编》就是明证。

钱先生曾说，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钱先生所谓的“二三素心人”就是不染铜臭名利之人，以学术为己任，坚持孤独淡泊，坚守学问的尊严。

直到30年后，我读钱先生的文章也有限，《围城》之外，佶屈聱牙的学术巨著《管锥编》如天书。他的著作我读的较多的是散文。学术论文里有一篇《通感》，领异标新，旁征博引，好多年，每每给学生讲修辞，备课时，我必读此文。我又多次教过他的一篇入选中学课本的文章《读伊索寓言》。其文是幽默睿智之果实，我很愿意与学生摘取分享。

比如钱先生说，卢梭认为寓言会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复杂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像在禽兽中间一样的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

钱先生为儿童成长计，别具只眼，用心之苦之深可叹可敬。

钱先生洞悉人的弱点，人性的幽暗处。他饶有趣味地分析蝙蝠的故事：蝙蝠碰见鸟就充作鸟，碰见兽就充作兽。人比蝙蝠聪明多了。他会把蝙蝠的方法反过来施用：在鸟类里偏要充兽，表示脚踏实地；在兽类里偏要充鸟，表示高超出世……文中语言似乎有几分刻薄，但确实醒目醒世。这类人，今天未必就绝迹了。知识分子负有批判社会的责任，钱先生的批判，与鲁迅先生的批判具有同样的思想文化价值。

钱先生有一本书名为《写在人生边上》，其实，他是把自己写在了人生的最深处。因为，他对人生的观照绝不肤浅简单，而是直抵内核。

今天，在钱钟书先生诞辰100年之际，我们纪念他的最好方式，就是精读他的著述。斯人虽去，风范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