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大跃进年间写诗
比起人民大学来,教育部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文化。那时这儿的官员好像已经被岁月磨蚀,变成了一种毫无棱角的圆滚滚的物体,沉没在灰色的凡庸生活中,没有激情,没有出人意表的灵感。每天除了在办公室里等因奉此,侍奉官事,就是回家做饭吃饭。当两个人在路上相遇时,除了说两句“吃饭了吗”、“今天晚上有电影,要不要去看”,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使人觉得他们的心理活动极其贫乏,有点像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或者像笼子里的小白鼠。这个笼子里的每一根铁条都包上了柔软的棉花,它们就在其中无痛无痒,毫无感触地生活着。我猜他们或者是在一种平庸无趣,扼杀想象力的小市民生活中泡得太久,泡掉了激情和锐气,因而变得未老先衰;或者是已经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到如今心灰意懒,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新凉好个秋。
由于这种温吞绵软的蠕虫般的性格,教育部的人在“文革”时代没有干出任何惊天动地的事情,按照小波的说法,放屁都放不响,惟一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屁股展览。有一天有一派的几个人被另一派抓住,施行了体罚,体罚的方式是打屁股,屁股上被打出了青紫之痕。为了控诉打人者的野蛮暴行,被打的一派找了一间屋子,让几个受害者趴在桌上,把裤子褪下,屁股撅起来,露出伤痕,并贴出海报让全体革命群众参观。据说参观者颇为踊跃,幸亏被打者没有女性,否则恐怕要挤破了门。这件事弥漫着一种暧昧难明的怪异气氛,无论是参观者还是被参观者心理都有点不健全。就说趴在桌上撅起屁股给万人观看,就不大像一个须眉男子干出来的事情。
还有一件趣事,也足以证明当时在教育部的干部中,有一种与性意识相关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心理。有一回,一个派别的派众发现另一派的一对男女经常在一个黑屋子里幽会。为了革命的利益,有必要抓住这个机会,从道德操守的角度对另一派进行抨击。于是他们暗中布置了对这对男女的监视,设下了金钩钓鳌鱼。有一天,这对男女又进入黑屋厮会。他们在门外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算定了这对男女在里面恋奸情热,多半已经入港,就大叫一声,破门而入,把他们双双擒获。然后就大张旗鼓地宣扬他们的革命捉奸行动的伟大胜利,把另一派攻击为藏污纳垢的淫乱团体。
另一派经过调查,发现那对男女乃是未婚青年搞对象,虽不合孤男寡女共处暗室,但并无实质性的越界之举。为了洗刷名誉,动员那位女青年到医院妇科做了检查,发现她仍是完璧。这下可有了反击捉奸派嚣张气焰的炮弹。他们把医生的诊断书描成大字报大小,贴了出来,引来无数行人围观。只见上面用拳头般大字写着:“兹证明某某某系未婚女性外阴。”我觉得这句话除了惹人遐思外,还有点搞笑的成分。因为从字面上理解,那位白璧无瑕的女青年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外阴。
另外,这场伟大的革命竟然会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与一位女性的外阴建立了联系,或者说,一位纯洁的女性用自己白璧无瑕的外阴反击了革命的破坏者的猖狂进攻,从而为革命作出了贡献。这实在令人有点忍俊不禁。小波在《黄金时代》里有一段李先生把自己龟头血肿的诊断书抄成大字报贴出来的故事,我猜它准保是从上述未婚女性外阴的故事变化而来。
作诗
在我上三年级的时候,正赶上全民作诗的时代。我经常看人大校刊上刊出的大人写的诗,觉得呆里呆气的,一点不见出色。有一次,老师让我们也写些诗,放在黑板报上。我一时心血来潮,仿照人大校刊那些诗的样子,作了四首十六字令,觉得比大人写的一点不差,就交了上去。这些诗完全是虚张声势的套话,没有真情实感,所以后来全忘了,只记得有一首的结尾是“革命烽火赤”之类。没想到又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审问了一通,问我是不是从报纸上抄袭的,使我感到极大的屈辱。
这段作诗的事情我跟小波闲聊时提起过,为此没少受到他的嘲笑。他把这段大跃进年间写诗的故事写到了自己的文章里。按照他的说法,有一天他在废纸箱里偶然发现一篇我的诗作。这首诗被糟改为:“共产主义,来之不易,要想早来,大家努力。”他看完之后就毫不犹豫地用它擦了屁股。这使我有一点愤愤不平的感觉,因为我的诗再不好,也没差到那个程度。再说当时朝野的诗人满坑满谷,无非也就是我的水平,凭什么他们的诗就可以登在报纸上,从收音机里放出来,而我的诗就只能填进茅坑?这个道理找谁说去?
回想起那年月作诗的事,完全是一筐子笑话。多少胸无点墨的人自以为压倒了李白杜甫,实际上给人家提鞋手指头都嫌肥。那时候昔年的大才子郭沫若摆出了老莱娱亲的架势,作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好像要让大家都看见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土老帽,这大概就是他的韬晦之计吧。那时候缺心眼的粗人比较吃香,处处站在领导岗位上,心思细腻的人好像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十有八九要倒霉。
记得我七十年代下煤矿的时候,有一天在礼堂开大会。一个头头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让我们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指引下……匍匐前进”,我们在台下拼命忍住不敢笑,把脸都憋紫了。我猜对他来说,“匍匐前进”是一个音调铿锵的字眼,所以铁定是一种无比豪壮的前进方式。他绝对猜不到它的真正意思就是趴在地上爬行。
对于不通文墨的粗人来说,作诗和编顺口溜完全是一回事。有一年,矿领导钦点了几个人编写煤矿工人诗集。这对这几个人来说无疑是件好事,因为他们可以摇着芭蕉扇在外边晃荡,不用下井了。书成之后,我们哥几个一边看一边笑。篇头的序言里就有这样幽默的句子:“我们(指编者)编写和杜撰了这部诗集”,这句话想来是在“我们编撰了这部诗集”的基础上叠床架屋而来。看来画蛇添足实属要不得,见好就收才是硬道理。书里的诗句光是粗陋不文倒也罢了,有这么两句是:“车车乌金堆成山,滚滚流向中南海。”试想如果堆成山的乌金滚滚流进中南海,将置我们的中央领导于何地?写诗的人真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碰上有人举报麻烦就大了,打成反革命是起码的,弄不好还要蹲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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