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羽毛落地的抒情
可以把诗歌比作工艺考究的语言容器,里面盛载的当然是情与意,这种情与意,或浩荡,或缱绻,或如黄河九天而下,或如一缕青烟飘柔。当然,我们绝不可以把这尊诗歌的容器搬上任何一台天秤去比轻量重,因为有一种诗歌注定是要举重若轻的,这种诗歌的劲道不足以催人泪下或者怒发冲冠,亦不是以柔克刚,它的迷人就在于心无旁骛的、身体力行的、风中听花的纯、真和轻。
女性抒情气质,是如月诗歌的一大特色。她的诗歌有很强的性别感,几乎每首诗都像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女人在风中静静地听到的某一种花开的声音,淡淡的,沁人心脾。这不是一份专属于少女的抒情风貌,对于如月,已成风格。好的抒情诗是很难写的,因为它不仅需要婉约的风格、哀艳的情绪,伤感的调子,更需要温暖天真的好奇心,热爱自然的心灵,悲悯却博大的胸怀。抒情,乃心性使然,为气质使然,而非矫情所至。如月的这些诗歌,就具有这些特征,它们超越了一般抒情诗的情绪化,进入了浑然一体,万物皆有情语情音的境界。
这种风格如风一样轻柔曼妙。诗人对于自己的诗歌有一种参与抒情的无可救药的积极,每首诗中都会有一个“我”,这个“我”或是思想的(《初冬沉思》《遐想》),或是行走的(《穿行在桃花林》《千里之约》等),或是埋头于生活的(《母亲打来电话》),或是正在写诗的(《泅渡》)。这个“我”在诗歌中仪态万千,这个“我”的情感仿佛是涌动满溢,无论如何,秀口一吐便赋得真情。然而这种情感虽然是随机的,却不是随便的。诗人的抒情机制非常简单,亦是一种有意为之的简单。她的抒情,大都是在思想的兜转中,在景致的留连中,在往昔的追忆中,在诗歌的酝酿中,碰到了遇到了邂逅到了或重逢到了某种微薄的情感,这种微薄的情感并非突如其来,而是自自然然落落大方,比起那些矫揉造作的低调,且新且真:如《采风》一诗,久居城市森林的诗人深入乡间野地,眼见田禾、荷花、向日葵、稻草人组成的“植物的方阵”,由衷地“献出了自己的心灵”,用一种略微的悔意重温了“诗意的栖居”之梦,终于发出了这样的腹语:“今天,我请大地作证/请农作物作证/我要和童年时最怕的毛毛虫讲和”——“和童年最怕的毛毛虫讲和”无关成长和成熟的一切肯定命题,而恰恰有一种对不成熟——即纯真年代——的难以追溯的小小怅惘。我们无意也无法在这种诗歌中寻找对宇宙意义的深邃探索,对生存困境的横眉冷对,并非诗人无法表达,而是因为诗人无意表达。她要的就是这种羽毛落地,扇不起风,却也能惹起尘埃的轻抒情。
如月的这种诗歌,有一类是与自然的窃窃私语,这是诗人的天赋使然,她的诗歌使人相信她能阅读所有的风景,尤其是那些在时间的野地中悄悄喘息的植物:“野豆角把它紫色的花开在小路中间/试图拦住我们的去路”(《重游湿地》),“爱抚一片落叶/如同爱抚一只摇尾的宠物”(《初冬沉思》),“我缱绻在摇椅上/就像散步时遇到的那棵/谦卑的狗尾巴草”(《写诗》)诗人对于景物的陌生化往往是通过对象化和主观化来进行的,这归功于诗人那颗敏感而不失天真的诗性心灵,看一切风景,满眼喜悦:“立冬了/霜雪在草坪上展示锋芒/新长出的麦苗披着晚霞取暖/候鸟已经迁徙/对面操场上还逗留着/两只私奔不敢回家的麻雀”(《泅渡》)——看看,这是诗人笔下的寒秋初冬,本该是霜侵草、麦受寒、鸟飞绝、雀归巢的肃杀之象,一经诗人之眼,化静为动,转寒为暖,道是无情却有情。诗人有两首诗歌写到了秋天的夜。在《夜色氤氲》中,诗人写的是爱而不得,但是这种惆怅情感的浓度被大好的秋日月色冲淡了:“花朵的微笑和露水的静/负载着秋天的清凉/夜未央 已不见鸟雀飞翔/却听到它们的呢哝声/万家灯火/帘后的温暖是一个个小小的童话/有王子骑马归来/公主头戴花环”。于是“月色有了另一番景象”,“把酒闻诗 推杯换盏/一片一片的喧嚣/和一片又一片的寂静/于红尘之中裸露我们的眷恋”——淡到释怀。且看《皎洁的夜晚》,写苦苦思念离人。“在这个皎洁的夜晚/蛐蛐已弹奏起欢快的秋天颂歌/露水扯着我的真丝花裙/星星眨着眼睛像我小小的心愿”,这是诗歌的第一节,如此“欢快”,却不是欲抑先扬。且看最后一节:“能够笼罩我寂寞的/除了这皎洁的月光和你离去的身影/还有蛐蛐的欢唱/和我小小的怅惘”——“你的离去”,“我小小的怅惘”和“皎洁的月光”、“蛐蛐的欢唱”平分了秋色,分的如此均匀啊,哀而不伤。
另一类是对往事的自言自语。诗人有着深刻的情感记忆,对往事、故乡、亲人、旧的风景和情怀有着重来与穿越的渴望:“多想听你再叫我一声傻丫头/这称呼如果放在童年我会很生气/现在听起来我多么幸福”(《傻丫头》),“父亲我们竟然忘记了你辞世的日子/那时我们真的很小/姐姐忙着踢毽子/我和小朋友过家家/而弟弟拿一根树枝追赶一头猪”(《怀念》)”,“夕暮下 旧宅在抒写光阴/久不住人的老屋/除了一些旧家什/还有一封没有姓氏的书信/在留守”(《旧宅》)毫无疑问,这种追忆式的书写提笔便是沉重,如月亦不能免。然而诗人在把往事对象化的过程中,并没有深陷怀旧的泥潭。也不是有意为之的节制。当诗人追念在时间中故去的亲人和流逝的往事,面对在空间中颓败的故乡和废弛的风景,以及回想在时空交叉中苍老的呼唤、表情和声音时,有两个抒情的基点:时间上的先与今,空间上的旧与新——这种先与今、旧与新形成一种表达和抒情上的距离感。我相信这也是诗人的本色使然。在《寒冷的冬天》中,我回忆父亲冒着严寒去工地干活,现在却更多地感叹父亲捡来的一口袋“月光样闪亮的馒头”,“我们姐妹几个/在那个寒冷的夜晚/躲在被窝里美美的饱餐一顿”,“严寒的冬天”与“月光样闪亮的馒头”合成由回忆触发的抒情张力,一个慈爱的父亲形象油然而生。又如《我的亲人们》,他们的死亡一个接一个犹如排比句般的被命运排列,而现在吃面包远离粗粮的“我”,面对摇摇欲坠的“骨质疏松的土坯墙”,感到“除去浮尘,还有红尘/为我展示一个又一个故事的结局或开始”。诗人无奈于生命的结束与开始的无法选择,于是她选择了死生循环的释然。
如月的诗歌,处处充满柔柔的温情和细细的感动,没有迤逦的长度和恢弘的结构,没有磅礴的意象和奇诡的想象,隐藏了大爱大恨大苦大悲,掩抑了爽利的叫骂与铿然的歌哭。在如月诗歌中,散布着宽恕、坚韧和隐忍着痛苦的乐观主义。她秉持的是本色,是轻飘飘的描绘,温吞吞的表达,湿乎乎的抒情。这种诗,真令人想在午后的阳光中,端起一杯茶,眯着眼睛读上一整个下午。
如月,原名孙文娟,江苏沛县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诗歌创作,迄今在《诗刊》《诗选刊》《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绿风》《中国作家》《文学港》《红豆》《山东文学》等各类报刊发表诗歌。诗歌入选多种选集。获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提名奖,《阳光》文学奖,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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