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巴金的三哥是我先师 终身未娶
巴金(右)和他三哥李尧林的合影。
留学时的李尧林。
■ 海上名家
1 先师李林及南开温馨记忆
一九四二年前后,先师李(尧)林先生从天津移居上海。
我不用“恩师”,因为它不准确也太封建气;也不用“严师”,因为完全不合实际。因为他实在是不同于别的老师,是以亲切和谐对待同学,以“小友”或云“忘年交”的姿态彼此相处的。他出身于“燕京”,自然带来了一些“洋气”,他打网球、听音乐;与同学一样,在食堂吃饭,与同学同桌用餐;他的英语课不循常例,教唱洋歌,带同学走出课堂去“实习”;他有时也批评,如在课堂上发现同学互递纸条、不注意听课时,他就缓缓地用带四川味的普通话说道,“不要传书递简”。他在校务会议上对“舍监”查房时发现同学读书太杂,企图加以“整顿”时,就站起来反对,保护同学……这许多不合时宜的言行,引起了同事的惊诧,但他我行我素,不以为意。
他喜爱文学,爱藏书,我在他宿舍的书橱里发现了那许多新文学书,但看见玻璃橱门上贴着“概不外借”的纸条而露出失望的神情时,他却要我随便挑,使我借到了《我们的七月》这样的书。周末,他把家在外地无处可去的我,找到他的小小宿舍里玩,用洋油灯煮梨片吃。当《水星》发刊时,他在学校里贴了一些纸条,征求订户,他自己则是代理人。他的弟弟巴金(李尧棠)的长篇小说《家》正风行一时,是文坛上新出现的一位名家,听说到天津来看他。深想一见,却迟疑地不敢动问。这些是在南开中学度过的五年读书生活中总是忘不掉的温馨记忆。
李林先生的行踪很快被我打听到了,原来他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霞飞坊里。巴金住在三楼,他去内地后就由李林代为留守。在上海与老师重逢,知道他怎样从日寇的炮火中逃出“南开”,不用说,他的宿舍,和那些辛勤收集的新文学出版物也同样在敌人的炮火中化为灰烬。他逃到租界里在一家熟人家借居,同时为房东的女孩子补习英文。又遇到多年未有的水灾,这才到上海来。
李先生一直未婚,过着单身孤寂的生活。我在闲谈中感受到他在天津冯家寄居时,与听课的女孩子有隐约的情感联系。我还见过从天津赶来的女孩子的弟弟,一位脸上有着红记的中学生,一位神情诚挚、不善言辞的青年。在霞飞坊座上,无言相对。他远道从天津赶来探望,会带来怎样的问候、信息呢?我这局外人是无从领会的。李先生是一位负责任的正直的人,从他勉强地殷勤接待远客,在我这个外人在座的情况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谈话,只是枯坐相对,我已经从气氛中感到凄恻、寡欢的滋味了。
李先生平时驱遣寂寞的方法是翻译。译冈查洛夫的《悬崖》。给他以支持和鼓励的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朋友和他的旧学生们。译笔的精美使话剧演员在录取考试中朗诵一段译文作为“试卷”。李林译的《悬崖》根据的是一个英译简本,出版于孤岛的上海,是文化生活出版社的“译文丛刊”之一。
李先生的活动范围只在居处附近,国泰电影院和兰心剧院,他在前者看电影,后者听音乐。我常常作为陪客同去。兰心是“工部局乐队”的演奏场所,水准不低。他喜欢坐在中排右边座,看电影也是如此。此外,就是逛书摊,买英文旧书。记得我买过一册俄国布宁短篇的英译本送给他,他高兴地说,也许就是他翻译的底本之一。
2 巴金藏书及“尧林图书馆”
在霞飞坊五十九号,在开明书店工作的索非住底层,二楼是客厅,三楼是巴金藏书兼工作室,李先生则住亭子间。有一次他带我参观三楼藏书室,只见整个房间都被排满的书橱占据,书架成排,中间只留下仅能侧身而过的空隙,书橱里全是外文书,据杨人楩说,巴金所藏有关法国大革命的书籍,在远东是数一数二的。巴金这一习惯一直到晚年不改。年纪大了,不能跑书店,索性委托新华书店,每逢新书到货,就为他选出文艺方面的新书送货上门。我就多次看见书店送书光景,书成摞地放在客厅地板上,老人高兴地看着,并不一一翻阅,只是高兴地笑。他说过,这是为“尧林图书馆”买的书,是为纪念李林先生而设计的。
有人说,巴金的藏书中没有线装书。这话说得不十分准确,其实他也有名贵的线装书,如鲁迅、西谛签名的初版《北平笺谱》,郑振铎编印的《中国版画史图录》,还有西谛主编的《古本戏曲丛刊》,那是几百册一集的大丛书,他预订了全套,虽然至今没有出完。这许多不是线装书是什么?
不过,他对古旧线装书没有好感,也是真的。我从收藏新文学善本书转而收藏线装旧书,是从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开始的。但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反对的意见。那时我去霞飞坊常是提了一大包旧书的,从不敢提进客厅,只放在进门处地板上。陪我逛旧书店的是汪曾祺,却十分看不上旧线装书,常以“明残本”相讥。直至曾祺晚年,为《书香集》撰文,还写了一篇称赏一折八扣书的文章,也含有讥讽版本书的“微意”。有人说曾祺是“最后一位士大夫型文人”,用意不明。要说“琴棋书画”,“琴”或可以“笛”代之,曾祺都是拿手的,只有“书”一门独缺(书当然指书法,这里也可借指书籍),未免“遗憾”。这于他的散文成就,因之而少了些亮色。姑妄言之,以待匡正。
平明出版社初创时,我曾推荐过我的朋友周汝昌的处女作《红楼梦新证》,不被接受。后来文怀沙转给棠棣出版社印行,成为畅销书。
我还有《西厢记与白蛇传》一书,一九五三年由平明出版社印行。一年后再版前,老板李采臣找我商量,拟将附录“祁彪佳《曲品》残稿”部分抽去。我立即同意了。采臣精明强干,是经理部的好手,过去从不过问编辑部事务。这次提出抽换,可能他觉得《曲品》徒然浪费纸张,但事前必然取得巴老同意。“平明”出版方向,以译介西方(包括旧俄)文学作品为主,这些决策,自在意中。但我以为后一书的真价,百分之八十在于《曲品》,它是新发现的关于古典戏曲文献的重要著作,为王国维等所未见。但这和出版社出书方向不同,也是显然的。所以我毫无异议地立即同意了。
巴金还托我向旧书店找过一部线装全套的《绣像小说》,这是最早以杂志形式出版的小说创作丛刊,一套若干册,收集不易,索价不菲。这怕是他向旧书店买的唯一书籍。
此外,我也光荣地为“巴金藏书”中添了两种真正的“古籍”。
3 巴金晚年及对我的批评
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次在武康路做客,落座未久,巴老手执一册《读书》走来,“怎么净写些我也看不懂的东西!”这是少有的对我的严肃批评,给我颇大震撼。
回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重新获得发表作品权利以来,我的确写了不少东西。我当时的写作,大体有三个方面。一是写杂文和游记零篇,多发表于“大公园”,荣幸地追随《随想录》之后以“特约稿”的方式出现;二是写较长篇的记人、记游文字,多发表在《收获》上;三是在《读书》上的连载“书林一枝”。
当时拨乱反正,被抄没的藏书,陆续部分地发还,这意想不到的旧物重归,在我是一种大欢喜,也触动了旧有的读书灵感,在写了一些论辩文字之外,也说到有关访书的种种琐事。说的是旧人旧事,但也不老实地隐约地说到零碎感触,表面上看是在抄古书,但自有自己抄的方式、方法。我在“故人书简”中录入钱默存信中语,“忽奉惠颁尊集新选,展卷则既有新相知之乐,复有重遇故人之喜。深得苦茶庵法脉,而无其骨董葛藤酸馅诸病,可谓智过其师矣。”默存写信,正如他随意谈天,不可当真。我想这种联想必不只是一人,看见也在抄书,便归之于周作人系统,不知像钱默存,于同中能见其异,不致陷于隔膜。我想巴老的意思也是如此,他鼓励我多写作品,但又不愿我陷入“骸骨迷恋”,这也正是我时时警惕、提醒自己的。
巴老晚年曾写忆郑西谛文,未能完篇。其中透露他对古典文献的看法,值得注意,这是老人思想更成熟、更圆满时达到的境界,不是或人所尊崇的什么“思想者”,是必须刻意分辨,郑重对待的。
二〇一〇·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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