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消失的歌——忆黄裳先生
“很多歌消失了。”
这是黄裳的好友汪曾祺在其小说《徙》开篇所写的第一句话,意料之外的是,在汪曾祺走了15年后,黄裳也成了那支“消失的歌”——(9月5日)晚六点多,听到同事说“黄裳6点走了”,惊愕之余,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念念叨叨地去再去看一下老人,一直没有实现,怎么老人就走了呢?
电话给一位喜爱黄裳多年的老友,那边正在喝酒,告诉了老人去世的消息,电话里一阵沉默,终于叹一声,说:“老人真不简单,春节期间还写万字长文,怎么就走了呢?”
老人是不简单,生于1919年的黄裳或许算是上写作界的一个奇迹——几乎每隔一两个月,这位90多岁的老人便有长文刊发于《东方早报》及其他报刊,笔底矫健老辣,且不断有新著问世——这样的高龄与这样笔力的文章,在中国当代写作界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对老人,其实有很多的话要说,然而乍闻老人辞世的消息,心乱之中,竟不知从何说起。
最初读老人的文字还是在十多岁时,那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本杂志,刊有一篇《淮上行》,彼时正被一些文字粗疏的小说搞得大倒胃口,读此文低回婉转,如品佳醪,一股名士味,隐隐可见,不由眼前一亮,且所说又是沿运河从扬州到淮安的典故往事,很是亲切,就此记住了作者“黄裳”这个名字。此后似乎是逢黄裳的书都是要买的,陆续买了《榆下说书》、《银鱼集》、《小楼春雨》、《珠还记幸》、《妆台杂记》、《来燕榭集外文抄》以及全套的《黄裳文集》……而真正见到老人却是到2006年,当时是李辉先生引荐专程拜访了老人。
后来自己把这次会见的印象与读黄裳文章的体会写成一篇《小楼深巷,恂然一翁——黄裳印象记》,老人读后专门回信,称对其文“赏鉴无虚”,还有一些勉励的话语,读来很是感动,此后与老人的交往就陆续多了,几乎形成惯例,每年春节后都要去看望一下老人,随着老人听力的衰退,从最初的交谈,到后期的笔谈,再到以后的几乎无法笔谈,两三个月前,与朋友约好了一个周末去看望老人,准备去看的前一天,接到老人女儿的电话,说住院了,医院且下了“通知书”——这当然是瞒着黄老的,此后当然无法再去探视了,后来又听说医院尽全力抢救,终于转危为安,老人出院了,这让我真有不小的安慰。后来又听说有朋友在上海书展期间去看望了老人,总的印象是,老人身体当然不比从前,但似乎仍有不少写作的雄心。
想想也是,深居在上海里弄“榆下”的老人,深居小楼,读书写作,自得其乐,所谓“寒士精神故纸中”,自然不知老之将至,老天又怎能忍心带走这样一位老人呢?
然而老人还是走了。
回想与老人并不算多的交往,印象最深的是还是老人的性情之真,名士气,存古风,从年轻时到90多岁时,不少文章一以贯之的是雄辩其间,爱憎分明,真性情跃然纸上,读之让人心胸为之一阔,亦如唐弢先生评黄裳所言:“常举史事,不离现实,笔锋带着情感,虽然落墨不多,而鞭策奇重。”
近几年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大概是2010年老人与一位作者打过的笔仗,91岁还要写万字长文,如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后来去看望老人,老人提起这一笔墨官司,我说了自己的意见,自然也劝老人不必过于计较,多多保重身体,并告之网络上也有不少读者关心,老人且嘱我打印一些网上讨论——老人后几年对网络其实一直比较关心。
2010年元宵是汪曾祺诞辰90周年,编辑部讨论在东方早报做一期汪曾祺纪念专版,自然想到了老人——1947年前后,年轻的汪曾祺除了去巴金家的沙龙,更常与年龄相差无几的黄裳、黄永玉结伴漫步上海霞飞路,评说天下,臧否人物,那样一种意气风发与灵性的挥洒让人追慕不已。记得我电话也没打,直接写了一封信快递给老人,信中有:“李辉去年写有一文考证汪曾祺与黄永玉的交往与友情的变化,起首便是从1947年他们二人与您在上海霞飞路压马路写起……不知黄老是否愿意写一些文字回忆您与在上海的汪曾祺,如能写,就请电话我。”
这封信写出去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老人岁数太大了(当时91周岁高龄),然而出人意外的是,第二天下午,就接到老人女儿的电话,嘱我去取稿件,原来老人当天晚上收到信后,便就有不少感想,大概沉入了对老友的追忆之中,次日上午便一气呵成写成了一篇两千多字的《忆曾祺》,文中回忆了当时汪曾祺在上海的不少细节,弥足珍贵,“我曾‘警告’他不可沉湎于老北京的悠悠长日,听鸽哨而入迷,消磨‘英雄志趣’,他的回信十分有趣,历经离乱,此笺已不复存,是可惜的。”
而文末更有几句感叹让人几欲废卷,“此后的笺札浸疏,倒是永玉通信中时常提起曾祺消息。李辉在现存永玉给我的信里涉及曾祺的零碎消息中,可以体会到他俩之间交往的变化,使我为之担心。常恐沪上一年交游之盛为不堪回首的记忆,是无端的杞忧么,不可知矣。”这句话的背景自然是汪曾祺与黄永玉友情的变化,而这样的变化在老人看来其实是痛在心里的,而这样的变化到底是什么引发的呢?社会,市场,人心?或许老人是清楚的,只是不便言明罢了(老人其后在致我的信中也曾谈及黄永玉)。
这个时代,总有一些是变的,然而,也总有一些是不变的。
总有一些与晚明张岱、余怀声气相通的文人性情会自然流转——黄裳晚年的文章与性情正说明了这一点。
很多歌消失了,但黄裳“这支歌”并不会消失,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支歌”还会流传下去——我总想着第一次见老人时,老人说起去常熟再次拜谒柳如是墓的往事,那样的一种神态,那样的一种情怀所寄,其实正在于晚明士人的传统,也即一种正在消逝的士人风骨与清正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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