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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写新夫人:一见钟情,是我生机的复活(全文)

2013年10月17日 10:42
来源:中国新闻网

 明年我将衰老

2007 年,我与家人在新疆饭店举行了我与芳的金婚纪念。何等的感慨,何等的幸福。我们从1953 年恋爱,1957 年结婚,转眼走过了半个世纪。我们从年轻的共产党员开始,经过了政治运动中的没顶之灾,经历了远走新疆,把户口本从北京迁到乌鲁木齐,再到伊宁市,再回到北京。经历了团区委副书记、“右派分子”、“人民公社副大队长”、中央委员、文化部长、政协常委……1983 年出版《王蒙选集》四卷,1993 年出版《王蒙文集》十卷,2003 年出版《王蒙文存》二十三卷(当然当时还没有预见到2013 年出版我的文集四十五卷),我们携手走遍了包括港澳台在内的所有省、 自治区与直辖市,我们携手访问了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日本、韩国、哈萨克斯坦、捷克、斯洛伐克、美国、墨西哥、印尼、菲律宾、越南、俄罗斯、瑞典、德国、英国、荷兰、比利时、奥地利、澳大利亚、法国、西班牙、意大利、伊朗、埃及、突尼斯、喀麦隆、毛里求斯、南非。我们非常高兴,虽然生活的道路远非平坦。在进入老年之后,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好。

谁也没有想到,一贯相当健康的芳,2010 年查出,她得了结肠癌症。是年9月,我率一作家团出访美国,得知她的患病情况后提前赶回了北京,从机场直接赶到她所住的中日友好医院。此后的日子是化疗、陪住、伽玛刀治疗、凌晨排队看中医……还有我自己的缠腰龙病痛……2012 年3月23 日,芳去世,享年80 岁。当然,这是我的天塌地陷。

如我在短篇《明年我将衰老》(《花成》2013 年第1 期)所写:

“我知道这一切都有你的心思,都有你的参与与祝愿,有你的微笑与泪痕,有你的直到最后仍然轻细与均匀的、平常的与从容矜持的呼吸……”

芳的临终清醒,坚强。海外一个朋友说,见到她前一年12 月31 日写给孩子们的告别遗信,甚至于觉得她走得“大义凛然”。

我的小说写道:“走了就是走了,再不会回头与挥手,再不出声音,温柔的与庄严的。留恋已经进入全不留恋,担忧已经变成决绝了断。辞世就是不再停留,也就是仍然留下了一切美好……

“然而我失去了你,永远健康与矜持的最和善的你,比我心理素质稳定得多也强大得多的你。你的武器你的盔甲就是平常。你追求平常心早在平常心成为口头禅之前许久。对于你,一切剥夺至多不过是复原,用文物保护的语言就叫做修旧如旧,或者如故如往如昔。一切诡计都是游戏与疏通,都是庸人自扰与歪打正着,都是过家家很好玩。我乐得(de, 阳平)回到我自己那里,回到原点。它不可伤害我而且扰乱我。我用俄语唱‘遥远’,用英语唱‘情怀’,用维吾尔语唱‘眼睛’,用不言不语唱‘景仰墓园’。”

芳的骨灰埋葬在京郊十三陵景仰墓园。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朋友佐藤淳子等专程来扫了墓。韩国《现代文学》主编梁淑真女士越洋寄来了悼念的白玉兰。德国女诗人萨碧妮·梭模凯朴写了短歌体诗作追悼。泰国公主诗琳通为葬礼献了花圈并委托泰国驻华大使前来送别。许多领导同志包括贾庆林、刘云山、张春贤、杜青林、胡启立等表达了他们的哀悼。作协主席铁凝与作协党组书记李冰操持了遗体告别。家属其实是竭尽全力缩小丧葬的规模,仍然是极尽哀荣。

“我的一生就是靠对你的诉说而生活……有两个小时没有你的电话我就觉察出了艰难。你永远和我在一起。那些以为靠吓人可以讨生活的嘴脸,引起的只是莞尔……

“我们常常晚饭以后在一起唱歌,不管唱的是兰花花、森吉德马、抗日、伟人、夜来香、天涯歌女,也有满江红与舒伯特的故乡有老橡树。反正它们是我们的青年时期,后来我们大了,后来我们老了,后来你走了……

“我们也确实有过值得回味与纪念的1950 、1960、1970 年代。我们的生活不应该有空白,我们的文学不应该有空白,我们俩没有空白。高高的白杨树下维吾尔姑娘边嗑瓜子边说闲言碎语。明渠里的清水至少仍然流淌在40 年前的文稿的东西南北、上下左右。我们俩用白酒擦拭煤油灯罩,把灯罩擦拭得比没有灯罩还透亮。我们躺在一间5 平方米的房间的3.7 平 方米的土炕上。我说我们俩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这是林彪提倡的“三八作风”当中的那八个字。这八个字令你笑翻了天,我们是最幸福的一对。虽然那时候不作‘你幸福吗?’‘不,我不姓符,我姓赵’的调查。我们都喜欢那只名叫花花的猫,它的智商情商都是院士级的……洋铁炉子,无烟煤,煤一烧就出现了红透了的炉壁,还有白灰,煤质差一点的则变成褐红色灰。煤灰延滞了与阻止了肆无忌惮的燃烧,却又保持了煤炭的温度,这就是自(我)封(闭)。……你拨拉下煤灰,你加上新炭,十分钟后大火熊熊,火苗子带着风声,风势推动着火焰,热烈抚摸你我的脸庞,我热爱这壮烈的却也是坚韧不拔、韬光养晦的煤与火种。冬火如花,火红鲜嫩。嫩得像1950 年的文工团员的脸。我最喜欢掌握的是燃烧与自封的平衡,是不止不息与深藏不露的得心应手。

“还有庄稼地、苹果园、大渠小渠、麦场、高轮车、情歌民歌、水磨、蜂箱、瓜地里的高埂,还有砍土镘与钐镰,这是我们的共同岁月,共同见证,共同经历,共同记忆……而2012 对于我来说最惊人的最震撼的是当记忆不再被记忆,当往事已经如烟,当文稿已经尘封近40 年,当靠拢40岁的当年作者已经计划着他的80 岁耄耋之纪元,当然,如果允许的话; 就在这时,靠了变淡了的墨水与变黄变脆了的纸张的帮助,往事重新激活,往日重新出现,空白不再空白,生动永远生动,而美貌重新美貌,是你给了我这一切。

“我还有一个化学的与商品的发现,纯蓝墨水经久颜色不变,蓝黑墨水,反而充满了沧桑感。”

这里说到的是2012 年的另一件大事:就在瑞芳去世差不多同时,发现了我的旧稿《这边风景》。

“我们生活在剧变的时代,我们已经忘记或者被忘记。例如35 年以前更不要说四五十年以前的旧事……我们觉得今是而昨非,我们常常相信重今而轻昔才是最聪明最不伤心伤身伤气的选择……然而昨天也曾经是当时的今天,也曾经无比生动无比真实无比切肤,无比激越无比倾注无比火热,昨天不可能被遗忘就像今天不可能被明天消除干净了痕迹。是生活,是永远的生活……稚嫩的唐突的声嘶力竭的生活同样可能是好小说、好的摇滚歌曲或者意大利歌剧罗曼斯咏叹。就像贫穷与苦难,悲惨与失落,对不起,乃至疾病与苦药水会是很好的文学一样。它们常常是比秀幸福骚快乐更好的小说。生活与记忆不可摧毁,直观与丰饶不可摧毁,何况贫穷与苦难当中仍然有勇敢的吟咏,失望与焦灼当中仍然会做出最动人的描摹,在墓碑前的伫立与脸上的泪珠滚滚当中仍然有此生的甜蜜与感激。”

2013 年,《这边风景》出版了,它受到了读者与文学评论家的重视。我也趁机重视审视回顾了我的39 岁,在79 岁的时候。

2013 年,我就要79 岁了,而按照过去的民间习惯,我的“虚岁”业已80,从1953 年我动笔写《青春万岁》算起,我从事文学写作已长达60年,我加入中国共产党已经65 年。感谢上苍,从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个寿数。浙江农林大学在其人文学院院长、作家王旭烽关心下,还有浙江工业大学在党委书记梅新林教授关心下,举行了王蒙创作60 年的研讨会,还举办了有关作品朗诵活动。此外,新疆在我劳动过的地方,伊犁哈萨克自治州伊宁市巴彦岱镇建立了“王蒙书屋”,把展览与文化服务结合在一起。绵阳艺术学院建立了“王蒙文学艺术馆”。沧州建立了“王蒙文学院”。文化部、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国作协、青岛中国海洋大学也都举办了有关王蒙从文60 年的展览、纪念活动。

2013 年对于我是重要的,这一年,怀念着也苦想着瑞芳、万念俱灰的我在友人的关心下结识了《光明日报》的资深知名记者,被称为美丽秀雅的单三娅女士,我们一见钟情,一见如故,她是我的安慰,她是我的生机的复活。我必须承认,瑞芳给了我太多的温暖与支撑,我习惯了,我只会,我也必须爱一个女人,守着一个女人,永远通连着一个这样的人。我完全没有可能独自生活下去。三娅的到来是我的救助,不可能有更理想的结局了。我感谢三娅,我仍然是九命七羊,我永远纪念着过往的60 年、65 年、80 年,我期待着仍然奋斗着未来。当然,如我的小说的题目,明年我将衰老,而在尚未特别衰老之际,我要说的是生活万岁,青春万岁,爱情万岁。

标签:王蒙 复活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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