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称“吃了鲁迅的奶长大的”,教了半辈子鲁迅课,曾经对鲁迅“一往情深”,但如今,他重读鲁迅,却读出很多“恶”字来。这不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与鲁迅课之间的私人“恩怨”,而是社会思想史变迁的缩影。
南都周刊记者_黄修毅 上海报道
教了半辈子鲁迅课的中学语文特级教师黄玉峰。摄影_姚松鑫
钱理群从北大退休后,相继在南师大附中、北大附中和北师大实验中学进行了一轮“读鲁迅”选修课实验。
“瞿秋白说,鲁迅是吃兽奶长大的,我是吃了鲁迅的奶长大的。”上海复旦大学附属中学语文特级教师黄玉峰“夫子自道”。
就在10多天前,3000人满座的复旦大学体育馆,黄玉峰气守丹田、一字一顿地说:“进复旦附中之所以成为孩子们的梦想,不是因为升学率高,而是因为国权路383号(复旦附中)还保留着一方净土,在这里,孩子们还活得像个‘人’,能过上几天‘人’的日子!今天,教育专制主义、功利主义的大火正在我们的故土燃烧。我们怎能熟视无睹,袖手旁观!我们每个附中人都愿做小小的鹦鹉,为拯救我们的民族,洒上一滴水!”
两分钟的演讲,三次被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呼声打断。事隔多日,黄玉峰仍在食堂、校园和路上被人拉住。“黄老师,您的话太精彩了,言人所不敢言。”
“鲁迅的话语还是沉淀在我的骨子里。”这个憨直的汉子眉间纠结,一声慨叹,“我已经65岁,活过了鲁迅。但直到现在,用了50多年,我才刚刚从他那一套东西里钻出来。而钱理群们,还没有。”
钱理群是北京大学教授,鲁迅研究专家,曾经是黄玉峰的偶像和“战友”。如今,因为对待鲁迅的评价出现分歧,黄玉峰对这位昔日的师友已颇“不以为然”。
爱上“鲁迅”
1947年1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黄玉峰出生绍兴鉴湖街,距鲁迅先生的三味书屋只有五里路。不过黄玉峰第一次通读鲁迅,则迟到1970年出狱以后。“文革”中,他因刷标语写错字,被诬为“反革命”关进监狱,在狱中,唯一的要求是读“雄文四卷”和鲁迅的书。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至今就像两撇浓黑的唇髭,勾勒出大众心目中的经典鲁迅形象。这两句诗正是毛泽东挑出来,给人民大众垂范的座右铭。
“‘千夫’在这里就是说敌人,对于无论什么凶恶的敌人我们决不屈服。‘孺子’,在这里就是说无产阶级人民大众。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习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毛泽东添加的注释,也曾深刻地左右了黄玉峰对鲁迅的接受。
下了冤狱,后又被发配到上海市郊进行劳动改造,终日在草场上晒麦,捆扎,堆垛,天黑后又要将一船谷子押运到几十里外的粮仓,支持黄玉峰的自觉于“改造”的,是心里含着那个“吃进去的是草”的“孺子牛”形象。
他在狱中曾以绝食100小时抗议,求鲁迅的书不成,最终只得到一套《毛选》,但难解饥渴。“两年后,我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买了一套《鲁迅全集》,如饿汉扑在面包上。”
1968年,毛泽东对全民下了“读点鲁迅”的指示,“文革”时期的语文课本上也是毛语录与鲁迅的箴言并举。在书页的边缘,鲁迅的“敌人的痈疣就是我们的宝贝”,与加粗加黑的毛语“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互为引证。出狱后,黄玉峰当过乡村代课教师,他一次次在课堂上诵读《药》,直到痛哭涕零,“又红又专”的红卫兵小将们“被我的课煽动起来了”。
1986年开始,黄玉峰进入复旦大学附属中学教语文课。听过黄玉峰上鲁迅课的人,听过黄玉峰课的人,都会对他气足声亢的“唱”课文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出生在绍兴的鲁迅同乡,甚至会用浙东韵味的普通话,一口气把《药》读完。“什么叫麻木的国民性,什么叫革命者的孤独感,什么叫明线与暗线,一读就都出来了,何必喋喋不休地分析?!”有人听出,这种“唱课”有钱理群的影子。
鲁迅早年的几篇文言大文,如《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经他一腔古韵十足的普通话“唱”出,更似有青年时期声气相通的少年老成感。“……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事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遵个性而张精神。”
因为对个性张扬的共鸣,以及多年来对鲁迅的推崇,让黄玉峰和钱理群一拍即合,成为追随鲁迅的同道。时在1999年,松江二中一位善文的“留级生”掀起舆论波澜。在那篇一时纸贵的《杯中窥人》里,韩寒开篇即言,“我想到的是人性,尤其是中国的民族劣根性。鲁迅先生阐之未尽。我有我的看法。”出口狂傲,让这个叛逆的少年招致一片攻击。和晶主持的《有话大家说》节目中,黄玉峰是仅有的“挺韩派”,不过他得到了当时身在北大的钱理群的声援。
此间,黄玉峰又在上海当地的《新民晚报》上发表文章说,“我读过那位‘留级生’的三篇文章,其文笔之老练,内容之丰富,令我辈自叹弗如。本世纪初,鲁迅深情地写道:‘个性张,则沙聚之邦转而为人国。’即将进入新世纪的中国教育,难道不该为培养真正的人而好好反思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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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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