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宓和西南联大弟子们的趣闻:狗也进教室听课
2010年07月15日 17:00 南方周末 】 【打印共有评论0

外文系从军三少年

1943年深秋,译员们初入训练班,换上军装,觉得很神气。李俊清和卢飞白、许芥昱还特地拍了一张合影留念,三人相约于两年服务期满后,仍回到文学园地,继续耕耘。

卢飞白聪慧美秀、才思翩翩,吴宓十分欣赏和喜爱。他博览要籍,非常用功,所交课卷哲思玄悟,深得师教要领。有年暑假,吴宓应留校学生之请,利用假期续讲《文学与人生》;发布启事、借用教室及安排课时等,就是统由黄维和卢飞白接洽办理的。黄维是1942级外文系学生,1941年应征参加中国远征军赴缅甸作战,不幸于1942年6月在澜沧江牺牲,他是联大从军学生中第一个为国捐躯的。

当年一同合影的从军三少年,后来果然不失前约,全都回到文学园地从事外国文学的教学和研究。李俊清曾任教台湾东吴大学、淡江大学,讲授西洋文学概论、英诗、英文写作等课程,所著《艾略特与〈荒原〉》,自成一家,具有很高的学术成就。

卢飞白1946年回到清华教了一年大一英文,旋留美,在芝加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先后在美国长岛大学的波斯德学院教英国文学,威斯康辛大学东亚语文系、比较文学系讲授课程。他长期研究艾略特,著有T.S.Eliot:The Dialectical Structure of His Theory of Poetry一书,仅参考资料即27页,旁征博引,足见功力。他仍写新诗,一如联大少年时候。20世纪50年代他曾访问欧洲,写有多篇欧游杂诗。最有名的一篇为《伦敦市上访艾略特》,不仅写活了这位20世纪最重要的诗人的神态,而且将他诗中想表达的境界启示给了读者。吴宓生前未能读到卢飞白的这篇诗作,否则定会感慨万千。艾略特早年曾师从吴宓最崇敬的美国新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Irving Babbitt),后来留学欧洲,改入英籍,长期掌管费伯书局要务,鼓励年轻诗人的成长。艾略特轻易不见生人,吴宓却于1931年1月欧游时得应艾氏邀请餐叙;1958年艾氏又在办公室接见卢飞白,这都非常难得。是否与他们研究西洋文学、同宗亚里士多德为经典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许芥昱1945年春赴美受训,便与联大师友失掉联系。李俊清1956年4月因公赴美,才与他战后初次重逢。许芥昱1959年获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后,改任旧金山州立大学人文教授,1964年10月悄然飞到台北,李俊清把他接到家中欢聚,又一同参加了西南联大校友会。

许芥昱在李俊清家中看到吴宓先生为他批改的诗稿,十分喜欢,带回美国复印。他们谈到吴宓先生所开的中西诗之比较课,“印象非常深,回想起来,深觉获益甚多”。他们说,“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国内专攻比较文学的学者尚不多见,而开课讲授者恐亦只有宓师一人,真可说是研究比较文学的先驱了。”许芥昱有心从事比较文学的研究,李俊清表示赞成,并愿就所知,提供协助。许芥昱果然在这方面下了功夫,1968年出任旧金山州立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讲授比较文学。

许芥昱是个敢说敢干、热情奔放的诗人,1973年竟偕他比裔美籍的妻子Jeanne Horbach和两个可爱的儿子,漫游“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大陆半载,返美后用英文写了《故国行》一书。他一到北京,听说吴宓在四川,便立即从华侨大厦给老师发出航空信,要去拜访。吴宓居然不知“牛鬼蛇神”并无会客自由,还很高兴地表示欢迎。

许芥昱兴奋异常,期待着与分别卅年的老师见面,想象不出他仍旧穿着他的中式长袍,或是已改着全国上下统一的干部短装。结果因得不到有关方面批准,还是没能去看望老师,最后只有通过老师的亲密学生和朋友李赋宁了解情况。许芥昱在他的书中这样写道:

“对李赋宁两个半小时的访问,话题几乎没有离开过奇普斯先生。我们的Mr.Chips,我们背地里这么称呼他,我们对他绝不说再见——他依然活着,在四川。他教过我们所有的人。

“我告诉李赋宁,吴先生仍旧用红墨水批改我的信,拼写出所有缩写的词,在字里行间用印刷体整齐地改正错字。另在我去信的边上写下对我的回复。

“李赋宁说:‘他对我也这样。’李已任北大副教务长有年,1950年自美国留学归来,在教师中保持领先地位。‘那就是吴,’李说:‘我想他永远不会改变。’

“李过去多年一直是老诗人吴最亲密的学生和朋友。吴是安诺德坚定的赞赏者及丁尼生的模仿者,他为同情他的因失恋而憔悴的学生落泪,……”

海外的联大校友感谢许芥昱的《故国行》为他们带来许多联大师友的信息。当吴宓的海外弟子正在庆幸老师仍然活着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国内的“文革”又掀起了“批林批孔”高潮,他们的奇普斯先生因为不同意批判孔子已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备受折磨,生不如死!

李俊清第一次访问大陆时,不胜沧桑之感。当年合影的从军三少年,只剩下他一人了:卢飞白早于1972年以癌症病逝纽约;许芥昱亦于1982年1月4日以旧金山湾区山洪暴发,避走不及,不幸罹难。而他们戏称的SSAAA学派,许芥昱走了,刘倩影在美国,总算在北京见到了分别近半个世纪的沈师光和于绍芬。沈师光毕业后长期在善后救济总署工作,解放后,调整到上海商业系统,下放上海锅炉厂当工人,不幸于1957年被划为右派,苦苦撑了二十多年,改正错划后,勉任《英语学习》特约编辑,并为《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翻译词条。于绍芬则在内蒙古电视大学任教。

最后承教的学生

如今吴宓教过的联大学生,年纪最小的也快九十岁了,然而一旦提起联大,仍像小孩似的开心,兴奋地说个没完。更难得是许渊冲不仅说而且写,这些年先后面世的《追忆逝水年华》、《诗书人生》和《联大人九歌》,唤起了多少联大人美好的记忆,受到广大读者欢迎。

许渊冲比李俊清他们高班,1941年10月响应号召,投笔从戎,为来华对日作战的美国志愿空军飞虎队当翻译。一年后,飞虎队由美国第十四航空队接防,许渊冲也回联大复学,于1943年毕业。

许渊冲是吴宓1944年秋离开西南联大前最后承教的学生。他于这年暑假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莎士比亚和德莱斯顿的戏剧艺术,9月中旬,吴先生召集他和另一名新考取的外文所研究生谈话。吴宓要许渊冲第一学年选读Winter先生的《莎士比亚戏剧艺术》,算6学分;赵诏熊先生的《德莱斯顿全集》,算8分。论文题目可考虑为《莎士比亚和德莱斯顿戏剧艺术的比较研究》。其后不久,吴宓就趁休假去成都燕京大学讲学,从此没有再回联大和清华。许渊冲也没有在清华读完研究生,而到法国留学去了。他在巴黎大学研究法国文学,上世纪50年代回国,长期在解放军系统的外国语学院讲授英文法文,改革开放后才转到北京大学任教。

许渊冲对翻译情有独钟,在联大学习时已开始悉心研究和实践,撷取各家之长形成自己的风格。他的学习笔记中即记有1939年暑假第一次听吴宓先生讲翻译,讲话中充满了柏拉图“多中见一”的精神,就是说翻译要通过现象看本质,通过文字见意义,不能译词不译意。吴先生为外文系四年级学生讲作文和翻译时说过:“真境与实境迥异,而幻境之高者即为真境。”他认为翻译是对“真境”的模仿,许渊冲认为这种思想对自己有启发。他的笔记中,还记有潘家洵先生译联大学生爱打的桥牌Bridge为“不立志”,钱锺书先生关于翻译的隽言妙语及佳作。几十年坚持不懈的努力,许渊冲迄今已在国内外出版中英法文学作品一百二十余种,成为将中国历代诗词全面系统译成英法韵文的专家。许渊冲是一位念旧的人,1996年他在赠我的《追忆逝水年华》扉页上写道:“幸从吴师少年游,译诗方得惊人句。”

通过同这样一批联大学长的交往,我深深感到联大“有容乃大”的可贵,在大后方以“民主堡垒”著称的西南联大,也有不参加学运、只埋头用功的同学们的自由空间,他们遍读经典,醉心文学(或其他专业),似乎不问政治,但在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毅然投笔从军,甚至为国捐躯。在联大从军碑上留下姓名的,不乏这样的人。

群社是联大影响较大的进步组织,他们见许渊冲俄文成绩超前(小考100分,大考100分,总评还是100分),又熟读俄苏文学,希望他能加入;他怕加入组织会影响学习就拒绝了,人家也不再勉强。闻一多先生批评汪曾祺不问政治,汪曾祺却批评闻一多先生参加政治活动太多;闻先生说汪曾祺向他开高射炮,汪却说闻先生向他俯冲轰炸。师生二人把《诗经》中的比兴用到生活中来了,虽然针锋相对,却不伤和气。

如此宽松自然的环境及人际关系,怎能不令真想读书做学问的学生不胜羡慕而心向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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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学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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