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朋友,我的叔叔姑姑因为政治因素赋闲在家。他们也常来找三哥聚谈,谈当年在老家的共同生活,背诗、学叫卖声,念儿歌。更多的是忧国忧民,谈彼此知道的小道消息。兄妹加朋友。
除了交谈,父亲整日就是读古典诗词,看清人笔记小说,抄写曾祖父的碑帖。
这样一位以文为生的人,在当时世人眼里却只是一个摘帽右派,又土又穷、从干校回来无处可去的闲杂人员。
有一天,姐姐的几个同学来玩,男男女女都穿着当时最流行的一身蓝衣裤,正是下午二时,父亲穿着没有罩衣的破旧的空心棉袄,伏在桌上午睡。来客立在桌边,从上往下凝视着他,他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没有人叫他伯父,那种落魄的样子我至今难忘。
当年我们住的黑屋父亲命名为天问楼,取屈原天问之意,它见证了我们的穷困潦倒,但黑屋也见证了粉碎“四人帮”时我们的欣喜若狂。那是我的叔叔姑姑来递的消息。姑姑激动得几乎跪倒。
以后的日子就大为不同了,1979年,父亲的右派问题改正,专家身份得以恢复。各种学术会议应接不暇,我亲眼见他从阶下囚到座上客,原来,父亲能得到这样多的尊重(从我记事起就没得到过),我没料到会有这番变化。
随后,父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主持工农兵学员的再学习,请启功先生讲《红楼梦》,音韵学家王力讲音韵学,愚虞先生讲《佛经的翻译与文学》,还有好几位名家,集一时之盛,空前绝后。经过学习班学习的学员,日后都成为出版社的骨干。
到了八十年代,父亲和朋友们更忙了,愚虞先生从佛学院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从事他的老本行——因明学的研究。后来他回福建老家,以大书法家的身份出席各种社会活动,十分繁忙。沈玉成先生也调到社科院,忙于带博士生,研究生,别的朋友们均埋头在荒废多年的业务中。
叔叔姑姑在新华社工作,也忙起来。
政治气候一变,彼此交流消息、聊天解愁的紧迫性少了很多,著书立说成了当务之急。大家基本上只在各种学术会、讨论会上喜相逢,见面都很兴奋,
八十年代中,我们终于从暗无天日的黑屋搬进新建的楼房。初来看房时,看着卫生间的小镜子门、雪白的抽水马桶,觉得那就是宾馆,不太相信还能住进这种房子。
随后,黑屋连同周围成片旧房轰然倒塌,无数深夜的长谈,苍凉的吟诗声都留在那片土地上。
住进新居半年后就开始装电话,那时能装电话的宿舍很少,我叔叔在新华社,是司局级干部,家中才有电话,一直令父亲羡慕。现在家中也安电话了,虽然是分机,已让人高兴极了。父亲和叔叔总有说不完的话,如鱼得水般你一个电话我一个电话,高兴得像个孩子。
搬到新房远离老城区,朋友们相见难了。后来电话进一步普及,有事就打电话。苗子先生、李慎之先生一时想不起某词某句出自某典,常会打个电话来咨询,父亲总能凭记忆答复。如记忆不准,他定会放下手中的笔,到他整理得很有条理的书架前一翻,翻出要找的书,查到原文,立即回电话告知。
在这个新居,每一个电话都信息量很大。苗子先生的电话问完某句诗词后,大都要谈一些文坛逸事,伴着这些趣闻的总是一连串诙谐的笑声。只要父亲接电话后情绪热烈,准是苗子先生的电话。
李慎之先生声音洪亮、豪迈,兴致勃勃,偌大的房间都仿佛有震感。他除了问词句,还纵论天下大事,忧国忧民的情怀实在令人感佩。
自从右派问题改正,读书、写作成了父亲的主旋律,一本一本的书出来了,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如此,这是过去不敢想象的。
回想当年,频繁地拜访,其实是个不正常现象,是呵,与其相濡以沫,莫若相忘于江河。?
作者:方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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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竹 编辑:严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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