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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把诺贝尔文学奖看得比天还高有点变态

2012年11月27日 07:48
来源:中国文化报

(二)

第二点我想说一下政治和文学。特别是像中国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对这个诺贝尔文学奖有各种各样的说法。

我们先从苏联说起。苏联上世纪60年代的诺贝尔文学奖奖励给帕斯捷尔纳克,他的名作是《日瓦戈医生》,是美国拍的这个电影,《日瓦戈医生》的主题曲非常动人。为这个奖,帕斯捷尔纳克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被苏联作家协会开除,他也只能选择拒绝领这个奖。但是赫鲁晓夫先生在他晚年的回忆录写道:当时他处理这件事情完全是根据下面写的报告来的,他本人并没有读帕斯捷尔纳克的这部长篇小说,后来他读了,才觉得帕斯捷尔纳克写得非常好,他对自己的不当处理感到愧疚。

再往后来也很有趣,诺贝尔文学奖奖给了萧洛霍夫,萧洛霍夫的代表作《静静的顿河》,这四部到现在仍然是不朽的名著。苏联很高兴,因为他是苏共中央委员。他很会说话,他在苏联第二次作家代表大会上发言,他说:“西方攻击苏联作家是按照党的指令来写作的,他们是胡说八道,我们是按照我们的心的指令来写作的,但是我们的心是向着苏联共产党的!”真会说啊!但是这说什么并不重要,对萧洛霍夫来说最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是16岁开始写的,四部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写的不得了。而且他担任过苏共中央委员,他是赫鲁晓夫第一次访美时候代表团的一个成员,走到哪里赫鲁晓夫都说“这是我们苏联文化的代表”!是这样一个人,他也得诺贝尔文学奖。

然后再下边呢,还是在之前之后,这个我说不清了,又出来一个麻烦,又奖励了索尔仁尼琴,就是写这个劳改队写西伯利亚的流放。苏联的反应就是你奖励索尔仁尼琴,索尔仁尼琴正在国外访问,我这儿就宣布吊销索尔仁尼琴的护照,这样索尔仁尼琴就被流亡了。

然后跟中国这呢,也有很不愉快的、歧义的记忆。所以呢,有过一种看法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专门奖励社会主义国家的异议分子,意思它是不怀好意的,是敌视社会主义的体制的,连西方国家都有这种说法,说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奖给社会主义国家的叛徒的。但这个说法呢也不是特别的全面,因为北欧,这是另一路,我到瑞典去过两次,挪威去过两次。北欧这一路,千万不要以为北欧是听美国的!我再举一个尖锐的例子,1986年2月我在纽约参加第48届国际笔会。在这个会议上,开幕的时候,当时美国的国务卿是舒尔茨,舒尔茨这次做开幕演讲,这个时候美国的所有的作家闹起来了。其中有一个我认识的俄罗斯裔的一个美国短篇小说作家叫格丽丝·佩里,格丽丝·佩里,她脱掉了自己的鞋子——高跟鞋,就在桌子上“叭、叭、叭、叭……”就在这敲。我只知道赫鲁晓夫先生曾经在联合国大会上脱掉鞋子敲桌子,我还没有见过,那次我是看到了美国的女作家用自己的高跟鞋敲桌子,这是一种很可爱的情形。什么原因?就是美国政府拒绝刚才提到的哥伦比亚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入境。就是那一次的会议入境还是此前的一次什么会议入境,我到现在没有查清楚,如果澳门大学哪个朋友能帮助我查那就更好。(编注:在比尔·克林顿当选美国总统之前,加西亚·马尔克斯一直被美国政府拒绝入境)全体美国作家喊成一团,使舒尔茨的讲话根本无法进行下去。

更早的时候,1972年,诺奖奖给了德国的海因里希·伯尔,当时德国的驻华大使叫魏克德(Erwin Wickert),他请我,还有冯牧先生,还有柯岩女士,还有白桦,我们几个人在那里吃饭。这个魏克德先生他就非常坦率地说这个事让他们非常头疼,因为海因里希·伯尔除了骂德国政府和德国社会以外,不说别的。后来我有幸在伯尔去世以后在伯尔的别墅里生活了6个星期,他们给我讲了一个特别有趣的故事,说伯尔得了诺贝尔奖以后,当时德国的总理科尔虽然对他获奖不感兴趣,但也得去他居住的小村落的家中表示祝贺,礼貌性地喝一杯咖啡。科尔是政治家嘛,表示对文人的尊重。

瑞典科学院绝对不承认它和政府有任何的关系,瑞典科学院它奖西方作家的时候,还特别喜欢奖励“左翼”。咱们应该熟悉葡萄牙的获奖者萨拉马戈,他是葡萄牙共产党人,是前巴勒斯坦解放组织领导人阿拉法特的密友,就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前领导。还有意大利“左翼”的作家迪里奥·福,他自己都不相信得了奖。

瑞典科学院坚持它没有政治意图,但是它的评委有一定的政治倾向。而作家也是这样,从作家来说,包括萧洛霍夫在内,他也不承认他是受苏共的支配来写作,实际上任何一个作家都不是遵照上峰的指示来写作,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包含某些政治的内容。作家也好,文学也好,你很难把政治的爱恨、政治的经验、政治的情感、政治的情绪从作品中淘洗干净、彻底清除,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生活啊!通常人的生活里有那么多的政治,你把政治全消灭了以后,他的记忆很大一部分都被消灭了,这可怎么办,没辙!

但是文学又有一个好处,它比较直观,比较丰富,比较复杂,需要人性,需要性情。文学写的是生活的经验,还要有自己的想象,更要写自己内心的情感。内心的情感、想象、梦幻、经验不会成为某种政治观点、政治见解的注脚,它是毛茸茸的一片,是原生态的一片,即使你在最最最政治的时代,那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抱的时候,他感受到的是温暖,是一种吸引力,是爱,甚至哪怕是欲望,也不可能感受到的全是政治!说我这样亲一下是为了击倒、打倒帝国主义,那样亲一下说不定能给台独分子摧毁性的打击,这是不可能的!文学就是这样的,文学具体、形象,它充满了情感。韩少功先生说过一个很有趣的话,他说我喜欢没事想事,想清楚了我就写论文,想不清楚我就写小说,写小说是想不清楚时的事!

莫言先生也坚持这样,他说:“我认为文艺作品比政治更大!”他说的更大的意思是涵盖的面更广,因为你可以写天时地利,可以写风花雪月,你可以写花鸟虫鱼,政治上不会天天研究这些。尤其你还可以写男男女女、少男少女、老男少女、老女少男……写很多很多的方面,这都是你别的领域上所得不到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对文学可以保留更宽泛的解释,对文学做那种狭隘的、全称肯定或者全称否定的解释那是有害的、愚蠢的、可悲的!我们中国人已经有这样的经验。

[责任编辑:杨海亮] 标签:诺贝尔文学奖 1986年 澳门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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