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怎么回事呢?虽然我们的法律没有“文学欺诈”这一条,但当年冲着“□□”而去的读者,可是结结实实被欺诈了一回。也许,销售心理学研究者会从中悟到点什么,但站在文学立场上,只能视作者为背叛。从他们醉心于此类盘外招的姿态,我们也能得知,这是一部作者铁了心要以事件代替作品的文本,因为,并没有人逼迫他这样做,他在台面下做足了手脚,转眼又在台面上一脸苦相地嘀咕道:“我从未对它说过一句话”、“我把手机关了”,似乎还满心希望读者从他的狡黠式缄默里,领略一点“道可道,非常道”的妙境。算盘实在打得精。
把《废都》鉴定为一桩社会事件而非文学作品,看来也不算冤枉作者。《废都》解禁前后,我们如其所料地读到了大量步调一致的评论,包括作者在内的很多论者都提到:“书中对社会的观察带着前瞻性的思索;如今,再看这本书,书中描写的那些情况,在如今已见怪不怪。”(贾平凹语)
正如苏珊·桑塔格、哈罗德·布鲁姆等一流评论家再三指出的,蹩脚文学批评的特征之一,就是把文学批评置换成文化-社会批评,在无法进入文学内部之时,通过外部的包抄迂回,完成对作品价值“劫法场”式的救赎。《废都》原是一部探索元素荡然不存的庸作,就算我姑且承认它算一部成功作品,那么,在最理想意义上,其优点也只应落脚在反映现实人生上,而非预测未来社会。
小说家自有小说家的使命,他们不必借鉴未来学家的抱负。伟大的小说理应让未来的读者认可,但前提恰恰是它成功反映了当时的现实,而非跳过当时,直接向未来的读者致意,后者看上去就像一个主妇拒绝为今晚下厨,却把五年后的饭菜提早做好。我们认同乔治·奥威尔出版于1949年的小说《1984》,并非因为它专为未来而写,而是当时它就文学性地表现了某种现实。所以,哪怕《废都》确如作者、论者吹嘘的那样预测了未来,仍然无从挽救作品的声誉。
那些为新版《废都》造势的家伙,还不约而同地提到学者季羡林先生,说是季先生早就预言,“《废都》二十年后将大放光彩”。季先生已驾鹤西去,我们无从核实那句话的真伪。不过我可以确认,季羡林虽在佛教文化和中亚语言的研究上成果斐然,但没有证据表明,他还具有值得刮目相看的文学鉴赏力。考虑到出身农民的季先生在年富力强之时曾经撰文强调“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中稻达到四万三千多斤”还只是“牛刀小试”,我们更没有理由听取他专业领域之外的意见了。因此,喋喋于所谓季老的预言,只能说明,他们下定了忽悠到底的决心,同时坚信读者都是不明真相之辈,只会唯名人之言是从。
一本被禁的书,也就是一本假以时日必会解禁的书,这是禁书的循环之道。然而在我们这个时代,禁书往往夹有各种题外之义,还可能染上悲壮的英雄色彩。出于对英雄著作的尊重,我并不认可《废都》的待遇,我甚至认为,那是《废都》不配享有的殊荣。从贾平凹与一班朋友当年在《废都》包裹上郑重写下“二十年后开封”的行为来看(有图片为证),大概只有他们知道,这原是一个“老夫自有计较”的中国式锦囊。所以,姑且当它从未被禁过吧。
出于对人间丰富性的尊重,一般我不会为了扩张观点而舞动“窥一斑而见全豹”的五方旗。目睹一位实力派作家突然学会了折腾,一味用没出息的方式在文坛尥蹶子,实在让人痛惜,但我痛惜之后决定收住话头,只是轻轻地叹口气:老贾,何必呢?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
共有评论0条 点击查看 | ||
作者:周泽雄 编辑:严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