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失落的岭南绝唱
———专访地水南音守护人唐健垣
唐健垣弹古琴,镜头近处的琴是给学生用的,师生对弹 钟哲平/摄
杜焕在街头卖唱 Robert Garfias/摄
杜焕最后的演唱场所香港福隆茶楼
杜焕在西村家大门外唱龙舟
杜焕(中)与戏剧研究者一起
香港街头的地水南音
香港旧街景,地水南音活跃在烟花巷中
电影《胭脂扣》开场,梅艳芳在唱南音《客途秋恨》
唐健垣即兴演奏他制的琴 钟哲平/摄
羊城晚报记者 钟哲平
杜焕对唐健垣说:“我死咗到你!”
这句话支持着唐健垣不遗余力地推广、吟唱地水南音,直到今天。自从1979年香港最后一个地水南音瞽师杜焕离世,真正意义上的地水南音已成绝世遗音。杜焕是地水南音最后一抹残阳,唐健垣就如残阳的余晖。为了追寻这即将消逝的凄美艺术,羊城晚报记者来到香港西洋菜街一间民宅内的曲苑,专访了杜焕传人、地水南音守护者、南音和甲骨文专家、民族音乐学博士唐健垣。
唐健垣说:“我也七十了。实在不忍杜师之艺,自我而绝。”
壹如花与十二少的对唱
“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名妓如花一身男装,哀婉多情地唱起粤调歌谣。梅艳芳圆润沉厚的声线,将一腔天涯沦落之情唱得行云流水,撩人心扉。张国荣饰演的陈十二少完全被这磁石般的歌声吸住,恍然如梦,不觉有此身也。如花唱到:“触景更添情懊恼,亏我怀人愁对……”十二少怔怔接上一句:“愁对月华圆。”
这是电影《胭脂扣》的开场。这段让人“听出耳油”的对唱,开始了如花与十二少的旷世之情、人鬼之恋。有了这一笔浓墨重彩的铺垫,这段爱情中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足以刻骨铭心。
如花唱的这首曲,正是地水南音的经典名曲《客途秋恨》。
粤调南音,有别于福建弦管南音,是特指产生于清代乾隆、嘉庆年间珠江流域的歌乐。而地水南音,则专指街头卖唱的盲人所演唱的南音。地水的说法源自《易经》的“地水师”卦,因盲人的职业多为卖唱和占卦算命,“地水”就成为盲人的代称。盲人瞽师、师娘在街头卖唱,或被请到酒楼、妓院、私人寓所献唱谋生。地水南音语言“生鬼”,以七字句为主,每句八拍,朗朗上口。比木鱼、龙舟、粤讴等粤调更有节奏感,文辞也更优美。地水南音乐器单一,一把椰胡、一个拍板就能“揾食”。椰胡苍凉悠远,瞽师唱腔低沉沧桑,唱尽世态炎凉,听来荡气回肠,销魂腐心,别有韵味。
唐健垣告诉羊城晚报记者,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地水南音盛极一时,后被吸收到粤曲、粤剧中,成为舞台南音,至今仍大量出现在粤曲艺术中。舞台南音经文人雅士修改,更具文学性。而地水南音则以活泼见长,瞽师随说唱时间与气氛自由发挥,十分灵活,常有神来之句。在音调上,舞台南音吸收了飏州南音,比较高越。地水南音则低沉摇曳,更为耐听。
正如《胭脂扣》中的情景,当年地水南音多在烟花巷中响起,因而也带有某种神秘色彩。地水南音大师杜焕曾说,某些南音是“有咒”的,良家妇女不能听,否则会招致不幸。后来有学者为杜焕录音,他一再强调某部分的录音不能公开发行,否则就不唱。这并非迷信,而是比常人经历了更多苦难的人,对人间的恻隐之心。
唐健垣说,这也令不少人对地水南音有误解,以为南音就是打情骂俏的曲调。其实南音唱曲中,充满纯真缠绵的儿女情长。
“思往事,起惺忪。蓦地相逢,真似在梦中。今日成虚,痴情都无用,只惜幽欢情景,太过匆匆。怀人不言,又恨难成梦。”———《痴云》。它就是这样朴素,用广州话说就是“有个句讲个句”。想你就说,说不出口就唱。
也有改编自文学名著,故事凄美,令人百听不厌。
“王听罢,更伤悲,谁无死别与生离?非是寡人抛别你,只为势穷无计效于飞。今日帐前休讲闲风月,待我共娘赋下呢首断肠书: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堪埋血泪如山积,踏碎梨花片片飞。”———《霸王别姬》。
“含恨近前呼宝玉,君呀往事前情你可尽知。从此风流交付你,既有今朝何必有初时。话完意欲抽身起,君呀相逢从此渺渺无期。宝玉凄凉把罗袖扯住,叫句多情何必自伤悲。起凭鸳枕添惆怅,正系杜鹃啼血五更时。”———《潇湘泣玉》。
这些南音唱词,或清扬婉转,或哀愁悱恻,情深意切。生动且原汁原味地记录了清末民国时期广东的社会生活形态。如地水南音的《庙前》一曲,就详尽描绘了广州城从德兴街、靖远街、十三行、桨栏街、太平门到城隍庙的市井风情,被岭南文化学者誉为音乐版的广州《清明上河图》,文化价值很高。香港的岭南文化学者梁培炽在《南音与粤讴之研究》一书中指出,粤调说唱文学不仅是岭南文苑中的奇葩,也在继承中国说唱文学中有着巨大贡献和地位。美国亚美研究学者胡其裕认为,中国说唱文学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而南音、粤讴尤远播于世界。岭南文史专家冼玉清教授也著有论文,谈及粤调说唱文学在反映人民反帝、反侵略、反剥削以及推动晚清政治的维新改良方面,均发挥过重要作用。
贰咸榄冰糖出大师
红极一时的南音演唱,还大大促进了晚清的白话文学。你又唱,我又唱,出口成章,蔚然成风。
著名粤曲撰曲家陆风告诉羊城晚报记者,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由失明人演唱的地水南音一度流行于广州的茶楼妓馆,后来小明星、徐柳仙、张月儿、张惠芳四大女伶当红,城市中的说唱传统渐渐被女伶所压倒,地水南音显出消退之势。到了四十年代,地水南音多见于乡村中的“七姐诞”活动。如朱村这些近郊农村,每到七夕就会请一些失明艺人到村里唱一两个晚上,通宵达旦。演唱的多是《背解红罗》、《大闹广昌隆》等长篇曲目。五十年代后,提倡新文化新思想,充满“旧时气息”的地水南音就不合时宜,渐渐消失了。
此时的杜焕,已经中山石岐,辗转澳门,来到了香港谋生。他少时在广州河南学艺时,本来想做乐师,但师傅孙生说:“做乐师只能替盲妹伴奏,唱完戏大家一齐吃饭,人地有好餸都夹给盲妹,无你份。不如自己学唱南音,有好餸食。”杜焕一听有道理,就学了南音。他悟性高,又学得认真,很快掌握了地水南音“一心三用”———“口唱南音,左手拍板,右手弹筝”的绝技,演唱时情绪饱满,引人入胜。日后,这门绝技也是他的徒弟唐健垣得意的原因之一。
杜焕每次唱完南音,主家就摆一张桌子,放一壶茶,一碟生果,一碟咸榄冰糖招待他。他就觉得师傅果然讲得没错,会唱南音真系“好矜贵”。
自力更生,有茶饭,有咸榄冰糖,这样的生活对于出生3个月就失明的杜焕,已很满足。他十几岁就在广州街头卖唱,上世纪二十年代为避战乱来到香港,在烟馆卖唱,染上毒瘾。后在庙街认识另一卖唱女子,结为夫妇,生下4个子女,不幸一一夭折。卑微的个体来不及沉浸在个人的悲伤中,香港就沦陷了。杜焕日后唱《忆往》一曲时,就有这样一句:“残垣败瓦,尸横遍地,真系闻者伤心,如今提起都打冷震。”
此后,香港禁娼,地水南音更没了市场,盲人生活悲苦。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情况出现转机,香港电台请杜焕去唱南音。他有了稳定的生活和知名度。不少听众对杜焕在表述苦难时不失幽默的说唱风格如痴如醉。中学生唐健垣就是其中一个。
好景不长,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欧西音乐流行,香港电台把中乐欣赏、国学讲座等节目取消了。杜焕在唱完一曲《再生缘》后,黯然离开了电台。
迫于生计,杜焕又回到街头卖唱,每晚只能收到十几元。香港已成为高速运转的社会,很少人会停下匆匆脚步来听地水南音了。当时弥敦道正修地铁,杜焕从九龙油麻地上海街附近的盲人笼屋到旺角街头卖唱,经常在开掘过的马路上跌倒。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找个空地坐下来卖唱。马路上轰隆隆的施工噪音,掩盖了他低回的歌声。
“就是这样窘迫的生活,他的长衫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对人彬彬有礼,从没有抱怨的神色。”唐健垣多年以后每对人提起杜焕,都会这样说。
叁有“虾饺烧卖”的珍贵录音
杜焕的声音从电台消失后,唐健垣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找到偶像杜焕先生的。
1974年,唐健垣在《华侨日报》上看到一则“邮票大小”的预告,称杜焕会在德国文化协会演出《客途秋恨》和《男烧衣》,免费入座。唐健垣心中狂喜,第二天早早就来到中环国际大厦,大厅中两百多个座位已坐满了人,电梯边也站满了人。原来地水南音还有这么多拥趸!
唐健垣有备而来,带了个录音机,挤到杜焕跟前。没有凳子,没有麦架。他就蹲在地上,用手做麦架,左手酸了换右手,拿着小型麦克风录下杜焕唱的每一句话。
录完音后,唐健垣跟杜焕回家。杜焕与另外七八个盲人一起住在一间狭窄的屋内。他睡一张碌架床的下铺。床底下有一个木盒,装着他谋生的短小古筝。唐健垣的眼泪掉下来了。
从此,唐健垣常常跟着杜焕回笼屋,跟着他到街头,拿着录音机为他录音,以微薄之力开始了“抢救地水南音”的行动。没有人想得到,这个盲公的“小跟班”,是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当时已对商代甲骨文及古声韵学很有研究。若干年后,他更成为美国康涅狄格州威士连大学民族音乐学博士、香港演艺学院中乐系主任,并著有一本相当于古琴《辞海》的学术专著《琴府》。
唐健垣拜师成了杜焕的徒弟,学会了“口唱南音,左手拍板,右手弹筝”之技。为了推广濒临灭绝的地水南音,唐健垣想方设法为杜焕联系各种登“大雅之堂”的演唱,他们去过香港大会堂、香港中文大学、圣约翰大教堂等地方介绍南音,风靡了无数听众。在这期间,唐健垣为杜焕录下了大量宝贵的录音,并在中文大学博物馆内为杜焕拍摄了一卷8厘米的影带。遗憾的是,几年后,这批录音中的一大部分因委托一名女艺人灌录唱片时不慎丢失,令唐健垣痛心疾首。
所幸的是,关心地水南音的学者不止一个。1975年,一位音乐系博士生,现为美国匹兹堡大学音乐系教授的荣鸿曾,也热心安排杜焕到一家历时半个世纪的富隆茶楼去演唱地水南音,故意保留茶楼中“虾饺烧卖”的叫卖声,录下42小时的杜焕绝唱。这段珍贵的录音,已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中大音乐系中国音乐数据馆馆长余少华说,自从1979年杜焕去世后,真正意义上的地水南音在香港已经绝迹。
肆“能唱几局?
前程难卜”
令唐健垣痛心的是,当老师杜焕1979年去世时,他正在英国修读民族音乐博士。杜焕贫病无以为殓,幸得粤剧红伶阮兆辉奔走安排后事。唐健垣说:“阮兆辉是个有心人,有情人,这也是他对南音有造诣的原因。”
除唐健垣、阮兆辉外,香港粤剧演员梁汉威、澳门民间艺人区均祥、因电影《未央歌》走红的盲人师娘唐小燕,是当今为数不多的能唱地水南音的艺术家。而唐健垣的可贵,不仅在于他本身能唱南音,更在于他作为一个贯通中西乐理与文化的学者,如此热爱、重视这流于市井的地水南音艺术,并用西方田野考察的治学精神,一点点收集地水南音的碎片。
上世纪八十年代,唐健垣留学归来,担任香港演艺学院中乐系主任。恩师不在,余音袅袅。唐健垣更努力地推广杜焕传授给他的地水南音。除了举办南音雅集,传唱南音外,他还写专栏介绍地水南音,并且开始课徒,希望能带出一两个传人。
从1993年开始,他每年都举办唐氏南音专场,培养南音听众。香港市政区文娱部门(相当于现在的康文署)每年都举办中秋晚会及亚洲音乐节等活动,唐健垣积极参加,到公园里演出地水南音。他也到一个佛学文化书院开授古琴与南音班。唐健垣在授课笔记中写道:“学生十一人,有女青年三数,亦妙事也。”
近两年,唐健垣的学生越来越多,他每个星期的课都排得满满。其中有几个学生,已经基本掌握了南音的伴奏技巧。这是他最欣慰的。他说:“等哪一天我不在了,我的学生,可以继续为香港的南音演唱再伴奏几年。”
每个周六,唐健垣的曲苑都坐满学生。曲苑也是住处和书斋。他的书斋名“霞外居”,是他的古琴老师、国学大师饶宗颐赠名并题写的,语出明代朱权所辑琴谱《神奇密谱·霞外神品》。
地水南音,如今也成了“霞外神品”,难以挽留。唐健垣曲苑的招牌上有几句话:“年已六六,随时入木。能唱几局?前程难卜。鞠躬尽瘁,唱完就仆。地方局促,座位廿六。知音光临,请先电卜。每座百元,聊以食粥。夫妇恋人,八折百六。二零一二,八月开局。”三分幽默,两分心酸。
不管能唱地水南音的还有几人,是否正宗,无可争辩的是,地水南音已在它的原生地———珠江三角洲销声匿迹了。
杜焕在富隆茶楼演唱的曲目,包含一首长达6小时的《失明人杜焕忆往》,唱出自己坎坷的一生。他对南音衰落的叹息,更甚于自己的身世。开篇就唱:“我本人有三不幸,一不幸自小家贫,二者幼年惨做个失明人,三者因近来世上个个唔中意南音,时世唔同无人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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