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做一个美梦,醒来就会分外失落| 星期天文学·杜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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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做一个美梦,醒来就会分外失落| 星期天文学·杜梨

每做一个美梦,醒来就会分外失落| 星期天文学·杜梨

周五好,这里是「星期天文学」。也许有读者还记得这个名字,它初创于2016年,是凤凰网读书最早的文学专栏之一。这几年,我们与网络环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开放,也意识到文字载体的不易,和文学共同体的珍稀。

接下来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学」将以一种“细水长流”的方式,为纯文学爱好者设宴。这里推荐的小说家,年轻而富有才华,是新文学的旗手,他们持续而毫不功利的写作,值得我们多花一点时间,也补缀、延展了我们的时间。

「星期天文学」第44辑,嘉宾是作家杜梨。《漪》是她最新出版的一部中短篇小说集,以“梦境”为起点,她剖开当代都市的静水深流,编织出了七个虚实相生的故事。故事中,这些看似被生活压得扁平的普通人,正在以自己的方式修补着灵魂的裂痕、对抗生活的残酷无常,从而试图恢复自己立体鲜活的轮廓。

今天我们分享的是本书中《鹃漪》一篇的节选,该篇以空间为线索,以悬疑为框架,讲述了一个面临着职场异化、生育焦虑等多重压力的建筑师通过结构梦境来逃离现实、救赎自我的故事,最终所指向的是关于“当代人与社会的关系”“个体与空间”等一系列严肃命题......

本文摘选自《漪》,经出版社授权推送。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每做一个美梦,醒来就会分外失落| 星期天文学·杜梨

杜梨,90后青年作家、译者,北京老舍文学院合同制作家,英国文学硕士毕业,现居北京。作品发表于多家刊物,著有《致我们所钟意的黄油小饼干》《孤山骑士》《春祺夏安》。曾获香港青年文学奖、“澎湃·镜相”非虚构奖、《钟山》之星奖年度青年佳作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金奖,入选王蒙青年作家支持计划·年度特选作家,长篇小说入选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

鹃 漪(节选)

入梦后,后羿在梦穹里摆上几枚太阳,梦境燃烧,蝉鸣难熬。花末在一座古塔内上下奔走,头戴帷帽,身着鹅黄坦领和石榴色破裙,手捧一匣绿豆凉糕,想要找一处茶室庇荫,却怎么也找不到门。以往这古塔是要动摇坍塌,一同连她都坠下去的。她常做这种失重的梦。

但这次却没有。旁边一扇木门开了,一只蓬毛的雪鸮走出来,笑眯眯请她去喝杯茶。居然是多荷果。她随他进入古塔,鼻尖传来浓郁的松香味。在梦境中,五感皆可能会变得拟真,但气味的练达还是很难。门内有几棵小松盆景,昏黄的松油灯,幽幽送来浓郁的香气。松木茶几上摆着一壶茶和两个雪花杯。雪鸮多荷果落在对面座位上,伸出翼指,将冒着热气的红茶推到她面前。她摘下帷帽,微抿一口,甘甜中有微苦,似有坏脾气美人儿在舌尖跳舞,露出白玉的臂和香软的腰肢,回旋着落入口中,脾胃作道场。那香味也比平日浓郁得多,似乎能品出松子的油脂味。

她将绿豆凉糕推到雪鸮面前。雪鸮用翼指一扣,绿豆凉糕立刻变作几只眼神清凉的绿松鼠,在松木桌上嗅来嗅去,又用青青小舌头,舔他杯中的红茶,松鼠薄薄的肚皮内能看见甘醇的茶汤。花末看得呆了。忽地,雪鸮将几只松鼠吸入腹中,舒适地眯了眯眼睛。

她又饮了几杯茶,松油灯下,多荷果的鸮面恍惚变幻,但她能辨识出那双眼。多荷果说,他四处寻找地方栖息,见到这座古塔,意随心动,变作一只鸮飞进。来时他衔着一根松枝,随手长出几棵小松树,割出少许松油,又伐成一张桌,不过须臾而成。他递给她一张松笺,上面有四枚朱红小字:“揭谛,揭谛!”

多荷果不信神佛,眼前这鸮是谁?花末欲开口,却觉出一阵摇晃。这古塔要塌,梦要醒。迷蒙中,“布谷布谷”穿透松香梦。夏日清晨,身从酷暑中抽离,床盖微凉。梦寰之外,天空地旷,四声杜鹃正越风飞行。从唐至今,不知倒了多少参天树,抹了多少杜鹃。

醒来,多荷果正背对她喝一杯红茶。面前的茶案上,还摆着其他早餐食物,古塔中的那间小屋竟是眼前小屋所幻。那是多荷果第一次进入她的梦境。她跟他说了梦中情景,他很惊讶:“还好我没变成仓鸮,别把你吓一跳。”

很小起,每当花末入睡,就会进入一个荒芜的城市。那里高楼未林立,人烟稀少,只有贯通南北的一座高速长桥。往北走是崇山峻岭和结冰的黄河与通天的瀑布,往南走有无垠的沙滩与海洋。蒸汽绿皮火车从头顶的轨道中掠过,老式地铁和几层交叠的中转。有时站在高楼上眺望远方,会看见高迪那些梦幻的建筑、埃菲尔铁塔和蓝格子的瞭望塔。梦中的城市没有疆域,只吞吃她记忆中出现过的风物,再根据意识重建出沙漏模型。

自然,这座城市也会露出獠牙,有时阴不可测,让心里最深的恐惧现形。有时睡的时间过久,她明显感觉有一股极深的引力想将她吸到城市的流沙中。她想,这里也许是她随身 携带的世界。若有一天长睡不醒 ,那就是永远留在这儿了。

电影《独立时代》

电影《独立时代》

多年来,从未有任何熟人进过她的梦,哪怕是多荷果。这次,可能是她在灵隐寺数罗汉时,为多荷果请回来一尊佛的缘故。多荷果魂魄出窍,难怪行为举止不似他自己。不过随着拜访次数多了,两人终会在梦中相识,他醒来后也会记得。花末坚信这一点。

多荷果一直想在北京买套房子,这个想法在花末怀孕后变得尤为强烈。他不想再忙上忙下搬东西,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每次搬家,他都感觉小壳破了,肉被啃掉,灵魂流出。又得花两三个月,才能一点点复生。就在这种反复拉锯中,花末学会了在梦中建造房屋。为此她去观摩各种动物的窝,好在睡梦中编织出来,这样也许能填补多荷果的心窝。

可推拉的落地玻璃窗,一推开窗,外面就是浅蓝的湖。清晨的风拂过脸颊和脚踝,有种湿润的凉意。多荷果在露台上架起小桌,煮了咖啡,烤了面包,还切了两个小橙。这是她在两人小小的茧里想出来的情景。他们的生活是一枚闷茧,从彼此的幻想里抽出很多鲜亮的丝,再慢慢缠出想要的形状。人们总有各种办法逃避现实,她和多荷果还可以做梦。

如果能在梦中获得满足,现实的残缺也许不足为道,人本来便依存于这两个世界生活。梦中所见到的,比现实中殊胜一万倍,感官被无限放大,无限贴近那些风景、建筑和动植物,是现实中永不能抵达的。

她在职业中也需要这种想象力,但甲方们总批评她绘图不切实际,在构建梁坊时缺乏落地能力。 在梦中造房的好处是,所有的结构设计都可以推倒重来。但不好的是,她睡醒后没办法再进入之前的设计,如果梦境中断,这条线也就断了。因此,花末发挥不稳,思路也总是中断。甲方不分昼夜开会,她有时在家也要加班到很晚,烦闷至极。忙里偷闲,她会去野外寻找灵感,看看自然中的建筑师。

最近,多荷果又提起买房,说他那天夜里加班,在案卷里看见了一些特价房或法拍房,很多都出过人命或怪案。这样的房子挂出来便宜,加上政策扶持,如果买下来是蛮划算的。

花末说他鸠占鹊巢,还嫌自己的官司不够多。

多荷果指出她成语用错了,并说所有的土地和房子中都死过人。人之所以会恐惧,是害怕这一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人的因果与自己无关,只要不介入他人的因果就行。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二年,多荷果所有的只是堆积如山的案子和永远也写不完的材料。每句话后面都有无数生命眼神闪烁地盯着他。字字推敲琢磨,棋盘上每移动一颗子,就要消耗他无限精力。他在这种日夜磋磨中变得冷漠,因职业需要看了太多恐怖画面。他不怕那些小房子中的谋杀、自杀或意外。他们的单位就在郊野的坟墓之上,没有狐妖也没有鬼怪。更何况,人比鬼可怕,是他们这行的常识。他倒是听说在阎锡山的府邸,有人选了间幽静的房子住进去,做噩梦还被鬼压床。不过这些,年轻人是不怕的。

现在紧迫的是,花末怀孕了,他迫切地想换套大房子安定下来。也许会像有些人说的那样煞气重,但没准可以驱走一些披着人皮的恶鬼。

花末盯着软件画图,说:“现在分的三十平方米够用了。”

多荷果反驳:“朝不保夕,小孩来了怎么住呢?”

花末忙着叠加图层,随口敷衍:“那是它的命。”

动画电影《房子》

动画电影《房子》

多荷果有同事认识专门处理这些房子的中介。他打听了,有的房子还有试住期,可以感受一下,不行再退。由于长期伏案工作,多荷果的背越来越驼,更像只蜗牛了。花末拍他的背,他条件反射直起来,过会儿又塌下去。她真怕有人踩碎他小小的壳。

难得一个周六,多荷果陪花末去永定河边,看中华攀雀盖房子。今年气候极其反常,仅仅是六月,北京就热得发疯。一出门,如吸入三昧真火,皮肤寸寸爆裂,整个人如红莲绽开,外表堪堪维持人形。阳光透过黑色鞋面,晒得人脚背生疼。永定河畔偶尔吹来阵阵凉风,只能解微末的暑气。花末忍着不适,将全部感官集中在中华攀雀和它们芒果般的小房子上。

河边的树上,一只雄鸟正不断装修自己的小别墅。而另一处更低的巢里,有只雌鸟正顶着烈日育雏。每家的进度都不同。攀雀在产卵后,往往只会留下一只亲鸟负责育 儿。 亲鸟会互相比谁逃得更快,逃避即将到来的育儿责任,去寻找更多的交配机会。 雄鸟的逃跑概率较高,为此,雌鸟生产后会将蛋埋在巢下,趁雄鸟外出觅食时,迅速逃跑。 等雄鸟回巢时,发现早已鸟去楼空。

随着亲鸟越来越疲倦,花末也收了工,从芦苇丛出去,招呼多荷果回家。多荷果坐在林荫下,脸红得像熟虾子,背也驼得像熟虾子。

还未等滚烫的热汗落下,多荷果就说他已经看好了一处房子。那房子只有一桩失踪案,两年前,女主人在房子里失踪,丈夫报了警,但始终没有找到人。虽然房内有微量的鲁米诺反应,但警方没找到尸体或者任何人体组织,周遭没什么异常,她的丈夫也被排除了嫌疑。警方排查许久,最终成了悬案,不了了之。房子在西五环外,格局蛮不错,九十平方米,南北通透。男主人着急出手,价格方面也好谈。

多荷果问她愿不愿意去看看。花末看他贴在车上的平安符,是张便宜的贴纸,据说是乾隆御笔。他说贴上之后再没被剐蹭。时间久了,纸边都打了卷儿。她怜惜起来,叹口气,问他价格。

多荷果掰着手指跟她算:“四百多万,比市场价低几十万。管双方父母和亲戚朋友借借,再贷一下款,这个价格踮踮脚是可以的。”

花末无奈点点头。多荷果立刻驱车前往京西。到了地方,中介正扶着电瓶车,等在槐树的阴凉里。中介女孩胖胖的,黑葡萄眼,一笑露出两只梨涡,对着两颗虎牙。她的白衬衫蒸出热气,衣领沁出点点薄汗,看着让人放心。

房子在十六层。深棕色金属防盗门,两边还贴着今年的新对联。花末右脸感觉麻麻的,转过头去,只看见右边邻居的门顶上有黄符纸,门上贴着尉迟恭和秦叔宝,皆是浓眉大眼,目光炯炯,在红纸上挥舞着法器,门把手上挂着一面八卦镜。

中介说,旁边住着一位独居老人,好像不怎么出门,出事后也没搬走,只不过门上多了一些法宝。多荷果听到法宝两字,扑哧一笑。

三人刚进门,即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屋里的瓷砖雾蒙蒙地发光。正对面是绿丝绒窗帘,三扇阔大的落地窗,在屋内氤氲出丰沛的暑热。中介忙打开空调。

客厅只有一套棕皮沙发和同色木茶几,对面的电视柜上有台液晶电视。男主人留下了几个大件,其余全处理了。炽热的午后,整间屋子有些空荡的璀璨。去其他房间看,除了床与空调,皆是这种一览无余。这开门见光的布局并不算好,须得有一扇屏风或者高植遮挡,才能中和屋中的气流。中介夸这房子的挑高好,因之前按公寓房走,挑高都在三米。

花末走到窗户边,小区内林木繁茂,几乎遮住了楼下的池子。窗边热浪蒸起扰流滚滚,窗轴有点锈,她用力一推,视野洞开,蝉鸣高嘶猛进,和空调的潮味撞个满怀。

转身回到客厅,透过强光,她忽然发现客厅中间有一处几不可辨的断裂,那断裂似旋木雀的嘴,从天花板垂下,生生地将三维空间劈开一丝裂隙,内部隐隐泛着古铜的光。

花末瞪大了眼睛。硕士时写古代建筑史的论文,她在图书馆翻到过一本叫作《云罅营造》的小书,是明人根据宋人的《营造法式》续编的一本建筑野话,有一些空中楼阁的建造方法,其中就提到过这种空间裂隙。作者在探访乡间奇筑时,曾听说一户人家“南屋中有细裂,几不可见,伸手则没指,探之有泠泠声。尝有乡人之女夜中梦游,入之不还。家人大骇,多日盼而不回,四处遍寻不见。又无人敢探,遂不复住”。

她心跳加速,过往的飞鸟撒下一粒轻飘飘的种子,此刻瞬如魔种破土,长成通天藤蔓,藤蔓的顶端是座秘密的空中楼阁。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多荷果看她眉头微皱,觉得可能是不喜欢,悄悄来探口风。只见花末对他使了个眼色,说要砍价。多荷果的愧疚如海浪漫过鞋袜,一点点濡湿脚底,凉意漫到胸口。他忽然有些后悔执意带她过来。

花末很快跟中介谈好价格,并提出先短租一个月看看。对方拨通房东的电话,房东迟疑片刻,说这个价格可以接受。如果她住着没问题的话,还是希望尽快交款,办过户。

黑葡萄女孩很欢欣,这几乎是手上出得最快的一套凶宅。花末他们回家筹备资金,打完一圈电话,两人叫了便利店的咖啡和小蛋糕,开始算账。

花末一面说着装修风格,一面放大看中华攀雀的芒果巢,看到那些微摇的蒲绒,大有触动。攀雀在酷热中来回翩飞,将树皮纤维、羊毛、蒲绒和杨柳絮织得如此服帖,细密的缝隙让南风透过,又隔绝了暑热,住在里面的小蛋一定觉得舒服异常。雏鸟在蛋中时已会交流,那细密的鸟啼从轻薄的蛋壳中透出,有些像人类的胎动。这类悬在空中的“芒果巢”不错,可以悬挂在梦中,亦可做现实中的结构参考。

夜晚,花末隐约看见自家的小佛龛在发光,定睛一看, 原来是月光溜进窗帘缝隙,龛门的纱在墙上流出斑驳。她又琢磨了一遍买那套房的可行性。平日里,每做一个美梦,醒来就会分外失落。人的记忆总像一尾鲇鱼,一扭身就在水中滑走。她真的需要一个能固定梦境的载体。那本书上说,只有抓住这样的裂隙,她才能把梦栽进去,获得一个恒定的空间。那套凶宅,可以一试。

影视《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影视《掟上今日子的备忘录》

两人约定了搬过去小住的时间,不过多荷果工作太忙,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宿舍。花末回了趟母校,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找到了那本小书,复活了记忆——“余心下异动,当夜草宿于其南屋,拂席曲肘而枕。少顷,倦意来袭,但见罅内吉光染动。忙起身入内,但见野旷天低,山翠桃红,莺啼花香。一女于桃树下顾盼流连,忽见余前来,不由大惊,忙问家中事,曰误入桃花源,流连多月,迷途竟不知返也……”

花末做好笔记,仔细推敲片刻,想到了一个办法。

周六,她打包了小佛龛和一些生活用品,去稻香村买了点心,独自开车去了那套房子。租金早已打过去,中介提前将钥匙放在了电表箱里。她进了门,将窗户打开换换空气。随后将小佛龛放在高处摆好,点了乌木沉香,摆了果子,念了经。坐定后,又从附近的花鸟鱼市订了一人高的小叶罗汉松,几只佛手柑,快递送上门。做完这一切,她沏了壶红茶,摆了稻香村的枣泥饼和鲜花玫瑰饼。

她咬了两口枣泥饼,打量这两株罗汉松。这两株罗汉松均是形态威武,枝条纤长,有些守门将军的味道。她用手捏了捏树干,足够结实,是不错的梦楔子。她要先捉住梦的脚,缠在这两株小叶罗汉松上,就像吊床一样先打两个结。至于能结出什么,得看梦的形态。

吃完枣泥饼,喝完一壶红茶,心满意足。她把瑜伽垫和凉席铺在客厅的地面,铺一只小枕头,枕边摆几只新鲜的佛手柑,侧躺在小垫上准备入睡。正午阳气旺,也是织梦的好时刻,不会被魑魅打扰。

蒙眬中,她在乌木沉香的味道中行走。走过一段青色的砖墙,眼前现出一座破败的宫殿,宫殿的屋脊上站着大嘴乌鸦和达乌里寒鸦。外面似乎是盛夏,绿得要滴下来。可眼前积雪如此大,将殿脊的鸱吻都盖住,糅作模糊一团。她凝目细看,达乌里寒鸦那黑白相间的脸颊似在眼前,纤毫毕现。她掏出枣泥饼,邀请它们来吃,枣泥饼发出灿烂的光,有如金乌。达乌里寒鸦飞到手中,瞬间化成一枚鸦头针。又有一只大嘴乌鸦落在手中,也化作一枚鸦头针。

花末揣好它们,进入宫殿。殿内堆满积雪,阴寒贯穿肌骨。她回首一看,梁上挂着一些肝肾脾肺,滴出浓郁的血,远处有鸦袭来。前方并无什么神明画像,香案上摆着一些瓜果等祭品。两只狻猊端坐两侧,张开大口。沉香如虎下山,味道愈来愈浓郁,要遮盖过屋檐下的腥味。背对着花末,在蒲团上跪拜的,是个穿着裙子的现代人。

花末走到距其一步之遥的距离,停了下来。那人回头,头目青肿,血泪不断涌出。再一看,对方的肚子中空,肝肾脾肺皆不见,恐怕是挂在了身后的屋檐下。

对方张口,说了些什么,可花末像溺了水,怎么也听不清。她将手中的两枚鸦头针丢出,达乌里寒鸦和大嘴乌鸦向那人扑去。

雪块纷纷从梁上掉落,大殿又在嗡嗡震动,狻猊的烟雾也越来越浓郁,似在发怒。她在梦中尝试钉住这座幻化的宫殿,这座宫殿正试图逃跑,就像曾经出现的古塔,她必须要留住它,哪怕只有一砖一木。哪怕这梦在发怒,甚至变得如此恐怖,她都要克服,现在还不能醒。花末想了想,将心从胸口拿出,如拿一枚供果,既是无相,便是无相。她在剧烈的晃动中,拿着那枚勃勃的心艰难往前走。走到案前,将其放在了猪头的旁边,与牛头相依偎。这两只动物死前想什么呢,眼眸微阖,嘴微张。两只鸦已衔来挂着的肝肾脾肺,那人正动手安进肚中。

醒来后,花末汗涔涔。暑气散了些,她走到空调下散热。梦里的大殿并未垮塌,这次应该成功了。她醒醒神,立刻去看小叶罗汉,盆栽旁边皆有小小碎叶。刚才由小叶罗汉化身的那两只乌鸦,在梦中帮了她大忙。她缠住梦脚了,之后可以借助这两个小支点,慢慢摸进梦里。临走时,她瞟了一眼邻居老人的门神,门神的纸贴了半年多,仍是鲜红欲滴。老人想来很爱惜。

到家后,花末倒了冰镇的酸梅汤,拧开空调开始绘图。甲方要求她们项目组画一组轻型的独栋楼阁,已经毁了很多次稿,骂了设计师很多次,时间卡得越来越死。她必须要摘下这个项目,小孩的到来让她压力很大。长久的熬夜让她和多荷果脑灰质递减,脑子就像沙漏,人的记忆还是太滑了。

她画了一座由新型外结构材料织成的“攀雀巢”,内部玲珑剔透,人可从这扇半透明的墙中感受外面的风景。这墙的保温层同时可依赖太阳能与风能,维持室内恒温恒湿。一反传统的设计,建造条件要求较高,后期应该会有很多对图会。她也拿不准甲方的脾胃,只能先试试。

她给多荷果发去结构图,说他们很快就能搬过去了。多荷果正忙于案头工作,看了一眼,觉得她这话有点奇怪。等他到家,花末已在床上睡着。枕边有张便笺,用建筑系的仿宋体写,“梦脚已缠好,我先去梦中扎一扎”。

多荷果知道妻子有个梦中世界,有时她睡得多,可能是过于沉溺梦的缘故。这对多荷果来说不可思议。他很少做梦,即使做梦,醒来也记不住。他躺倒在床,轻轻咳嗽。花末被吵醒了,模模糊糊说,她在那栋房子里可能梦到了以前的事,不过看得并不真切,她想再去看看。多荷果说他得去内蒙古出趟差,如果觉得不放心,可以继续住在宿舍,等他回来再一起去那套房子。

花末支吾一声,翻身睡去。

过了两天,多荷果去了呼伦贝尔,在草原上感到了久违的凉意。行驶在草原小路上,一头棕色花牛卧在前方的皮卡里,车轮泛起淡淡的烟尘。那牛回头望着他,眼眸大而天真,满满的黑瞳仁,微微抬起湿润的嘴唇。他心里痒酥酥的,那双水润的眼似乎探进了他的内心,并用睫毛刷了刷他的心脏。

到了会上,多荷果开始报告。前两年的案子,很多凶杀案手法相似,高度怀疑为社会性模仿作案,也许与密集的媒体曝光有一定关系。情感类矛盾增多,碎尸案同比有所攀升,很多时候被害人来不及反应,甚至无处可逃。多荷果觉得,在家庭或两性关系的小世界中,一方体内藏着暴君,习惯性控制对方,一点点蚕食,最终剥夺对方的生命。事情往往起源于微小的控制,大多有迹可循。加害者逐步掌控心理主动位,随着控制的深入,在加害者看来,受害者最终成了一件物品,丧失了独立的人格主权。这间接导致了在以两性关系为核心的暴力犯罪中,经常出现受害人被碎尸或被泼汽油等极端行为。

影视《坡道上的家》

影视《坡道上的家》

领导拍拍他的肩膀,小声提示他不要太激动。事后处理数据并进行归因分析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对于这种普发性溃烂,数据员只能观测报告,并无药可医。

吃晚饭时,当地人说,每年春季蒙古烧荒,草原边境都会发生大火,火势不可控,羊群无处可逃,累累焦尸挂在围栏上。大量野生动物从北面逃过来,黄羊用头使劲撞铁丝网,背后是冲天的红与黑。不知怎么,那双湿润的花牛眼睛就像湿婆的第三只眼,始终凝望着多荷果。他想,看来动物和人都一样,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临睡前,多荷果与花末视频,发现她正在那房子里。这次她拉了四只菠萝健将,念念有词:“般若波罗蜜多,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在南方的古人看来,菠萝是镇邪的利器,它们会化成四大天王,用一身铠甲和尖刺来震慑小鬼和坏人。花末举起自己红肿的手指,说她已经被菠萝给蜇了,看来这四只菠萝天王很厉害。

四只黄澄澄的菠萝,呆立在瑜伽垫的四角,看起来天真无邪。多荷果啼笑皆非:“波罗蜜多的‘波罗’不是彼岸的意思吗?你这能管用吗?”

“都差不多吧。”花末哈哈一笑,在她的一堆东西中,客厅看上去没有那么空旷了。

她说来的时候,旁边那家的老人刚好出门倒垃圾,看见她开这屋的门,立刻把垃圾放在门口,转身进了屋。等她进了屋,老人又来敲门,神色有些犹疑。他略带南方口音,问她是否要常住。她说也许有这个打算,先住住看。那老人又问她,知不知道这房子出过事。她点点头。老人像煞有介事地递来一面小八卦镜,说如果不介意,可以收下。花末接下道谢,顺手给老人拿了几个苹果。老人似乎对这房子里出来的东西很警惕,连连拒绝。花末没有强求。

多荷果连忙叮嘱她,不要给陌生人开门。花末耸肩笑笑。他俩就像一枚花生,把壳掰开,里面盛着一只小小的生果仁。多荷果每日小心浮在水上,生怕花生翻了。

互道晚安时,花末说:“让我们在梦里试着见一面吧。”

隔天,花末一直都没有回他消息。起初多荷果以为她是瞌睡,可直到下午三点都没有消息,电话也无人接听。多荷果托中介去敲门,也无回音。黑葡萄姑娘用备用钥匙开门,发现花末不在屋里。客厅的瑜伽垫上有起夜的痕迹,花末的手机也在枕边,人却不见了。目之所及的生物,只剩两株小叶罗汉和四只菠萝。她找遍了屋里每个角落,都没见到人。视频那头,女孩一脸惶惶,问他花末有没有梦游的习惯。

多荷果打了一圈熟人电话,都没有花末的消息。多荷果抛下工作赶回北京,等警方二十四小时立案,他的岳父母刚好落地。警方将周围所有监控都查遍了,也没有看见花末的踪迹。她就在那间密室中消失了。室内没有监控,墙里墙外没有暗格,掘地三尺也只有那几样家具。屋内没有他人闯入的痕迹,也没有任何鲁米诺反应,床铺上只有花末一人的生物信息。邻居也没有听到过什么可疑动静。老头接受完问询,从门后变出一把艾草簇子,扫了扫门楣。

警方调查了几天,排除了多荷果的嫌疑。房东的学生赶来配合调查,说对方想快点处理掉这个房子,不想再拖。如果警方结案,希望能快点通知他。

这句话撞进多荷果的耳朵。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吐出来。花末就像英国人写的小说,在空气中画个函数图形,然后自己消失了。

花末的甲方对这个项目表示很满意,只是说方案设计还需要再修改,后续初步设计和施工设计都要跟上,再之后是专业之间的碰面和拉锯。如今花末失踪,但甲方坚持要这个方案,设计院一天打十个电话来问多荷果情况。多荷果不敢让妻子的工作落地,一面处理手头材料,一面在她的手机里寻找各种蛛丝马迹。他有过猜想,觉得她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房子又奇怪,孕期抑郁,她索性想了个辙,躲开所有人。说不定她早已避开了所有监控,偷偷追上他,坐上了去内蒙古的火车。在大家都垂头丧气时,她会突然敲门回家,说她去草原上看猫头鹰了。

岳父岳母住在那套房子附近,眼神焦干。他送早点过去,他们看着他,又透过他看着窗外。他们问他是不是吵架了,花末离家出走了,眼中有与日俱增的怀疑和慌乱。他们一个坐在靠窗的床沿,一个坐在小床头柜上,和他始终保持距离,也没有碰桌子上的早点。窗外有一团巨大的瘴气拢过来,好像要随时吞掉他们。

那间房子有鬼,花末被它给吃了,之前的女人也是。多荷果搓搓手上残留的油花,想破脑袋也只想出这个可能性。警察暂时给房子加了封条,但租金还没有退还。若是按花末临睡前所说,他必须要返回那套房子,去她栽种的梦里将她带回来。哪怕这可能会让警察误解为有些犯罪嫌疑人往往会回到作案地点,重温犯罪时的情景。

他从包里翻出钥匙,买了水和褪黑素,重新回到十六层。撕开封条,老头的门神仍在窥视他,他转过头看了看,确信是老头在门后窥视,而不是那两位目光炯炯的门神。

屋里拉了警戒线,菠萝们还站在床头四个角,由于窗户被关了,屋中的菠萝味更加浓郁。他推开窗,楼下草木的香味在热气中袅袅而动。他照花末的样子点根香,吃了褪黑素,倒在瑜伽垫上,过了一刻钟,终于入眠。

每做一个美梦,醒来就会分外失落| 星期天文学·杜梨

本文摘编自

每做一个美梦,醒来就会分外失落| 星期天文学·杜梨

《漪》

作者: 杜梨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品方:大方 / 镜像

出版年: 202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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