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拉莫夫:苏联正在有计划地屠戮那些念念不忘历史的人
2016年08月19日 12:13
来源:凤凰文化
作者:伊•西罗京斯卡娅
正如沙拉莫夫后来所写,他从入狱那一刻起就明白了,两次被捕绝非偶然——国家正在有计划地屠戮人,因为这些人“念念不忘俄国历史上那些不应当记住的事情”。
编者按:《科雷马故事》是俄国著名作家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的短篇小说集,根据他1937—1953年间在古拉格(科雷马)劳改营作为囚犯的经历写成。沙拉莫夫与索尔仁尼琴同出一个时代,虽然名气没有后者大,但他的“科雷马故事”一样以其主题的严肃性、作家崇高的人道主义情感享誉世界,称为俄罗斯三大劳改营作家之一。
沙拉莫夫用独特的文学形式,将在科雷马劳改营的所见所闻和亲身经历写成一系列“科雷马故事”。这些故事以其巨大的艺术和道德力量,向读者呈现出一个陌生然而真实的世界,揭示了极端环境中各种人物的深层人性表现。
“科雷马故事”已译成英、法、德、日、西、意等国文字出版,获得读者和评论界极高的评价。如今沙拉莫夫作品的中译本也在国内首次出版,对于这位经典作家及其作品在中文世界的传播具有重大意义。
《科雷马故事》,(俄)瓦尔拉姆·沙拉莫夫著,黄柱宇、唐伯讷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09
命运尚未终结,
至今一息犹存。
坚信奇迹出现,
重往长空飞升。
瓦尔拉姆·吉洪诺维奇·沙拉莫夫(一九〇七年六月十八日生于沃洛格达,一九八二年一月十七日逝于莫斯科),小说家,诗人,举世闻名的《科雷马故事》的作者。很难找出一位作家,其人生经历同他的创作如此密不可分。
俄国发生的悲剧,无一例外全被他遇上。一九一八年,他的父亲吉洪·尼古拉耶维奇神甫一家无以为生,老迈的神甫双目失明。一九二三年,瓦尔拉姆·沙拉莫夫以第一名的成绩中学毕业,却没有得到上大学的证明——神甫的儿子不许上大学。一九二四年,沙拉莫夫去莫斯科。一九二六年,他通过首次实行的自由选拔考入莫斯科大学,然而,却因“隐瞒社会出身”,于一九二八年被除名。当然,他在履历表上只填写了父亲是双目失明的残疾人,可是父亲当过神甫啊!一九二七年,十月革命十周年前夕,他参加了反对派的游行,高呼“打倒斯大林”的口号,后来又参与印发反对派文件,其中包括《给代表大会的一封信》——列宁遗嘱。
一九二九年二月,他被逮捕。按照俄国革命者的优良传统,他拒绝作口供,被遣送到维舍拉劳改营(北乌拉尔地区)劳改三年。一九三二年一月返回莫斯科,在一些杂志社工作,并开始发表短篇小说。他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奥斯金诺医生的三次死亡》(《十月》1936年第1期)。他的计划是一九三八年出一本短篇小说集,然后再出一本诗集。他同加琳娜·伊格纳季耶夫娜·古济结婚,生有一个女儿……
可是,就在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一日深夜,有人敲他家的门。这位过去的反对派成员是被“记录在案”的。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特别会议决定对他进行惩处——因从事托洛茨基反革命活动,送科雷马劳改营,罚干五年重体力劳动。
正如沙拉莫夫后来所写,他从入狱那一刻起就明白了,两次被捕绝非偶然——国家正在有计划地屠戮人,因为这些人“念念不忘俄国历史上那些不应当记住的事情”。
在科雷马,在对人们进行残酷迫害的劳改营——那个“没有焚尸炉的奥斯威辛”,沙拉莫夫吃尽苦头:严寒、饥饿、力不胜任的劳动,还有窃贼、押送兵、队长残暴的殴打……
后来,在《科雷马笔记本》(诗集,1937—1956)中,他这样写道:
我孤独、穷困、赤条条一人,
心灰意冷,
极地淡紫色的暗夜,
将我团团围困……
一九四三年,他第三次被判刑(从事反苏宣传,十年),因为他称布宁为俄国经典作家,这被理解为赞美流亡者文学,甚至是赞美希特勒(提供情况的人很在意这一点)。
但命运使沙拉莫夫保住一命: 一九四六年,安德烈·马克西莫维奇·潘秋霍夫医生派他去医士训练班。按(反苏宣传罪)第五十八条第十款,囚犯可以送去这样的训练班。这条新规定无论多么荒诞离奇,毕竟拯救了沙拉莫夫,使他不至于得到内务人民委员部那个可怕的“标记”。
于是,一九四九年,沙拉莫夫到木材采伐场作医士,同时开始诗歌创作。这些作品后来都收入了《科雷马笔记本》。
即使是科雷马,也没有使这个人变得恭顺服帖。他发誓把一切牢牢记在心里,对刽子手决不饶恕。一九五三年一月,刚回莫斯科,还没有获得任何权利,也没有恢复名誉,他就开始写作《科雷马故事》。
他作加里宁州泥煤开采企业的供应代理人,每天夜里则不间断地创作小说和诗歌。他惟一担心的是:来不及写完二十世纪惨绝人寰的悲剧——集中营,国家暴力,千百万无辜者死于非命。当局极端残忍无耻,可劳改营大门上赫然大书的口号却是“劳动是光荣、豪迈和英雄的事业”。沙拉莫夫的散文不是回忆录,它具有多种意义和多层次的内涵。他那些富于哲理的散文,“试图提出并解决现时代某些重要的道德问题,这些问题是在别的材料中根本不可能解决的。
“人和世界相遇的问题,人同国家机器之间的斗争,这种斗争的真相,为自身的斗争,内心和外部的斗争……
“希望的虚幻与沉重。依靠除希望之外的其他力量的可能性。作者打破形式与内容之间的界限……他认为,是题材的重要性本身在提出某种艺术原则……《科雷马故事》不是回忆录,它提供了一种新的散文,表现鲜活生活的散文。这种散文在当时就是一种另类现象,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文献……”(沙拉莫夫:《论散文》,《文集》第四卷,第336页)
无辜的人被大量屠戮,在沙拉莫夫看来就是基于人道原则的文明的崩溃,就是蹂躏人道原则的新历史现实的不祥之兆。
《科雷马故事》首次问世是在国外,在俄文的《新杂志》上刊载了十年(1966—1976)。这种零星的发表破坏了作者缜密经营的文集结构的完整性。在每个集子中,都有几篇“压轴”故事,它们发挥作者的基本思想,真正产生他的散文的交响乐般的音韵。
《科雷马故事》一共包括六个部分: 《科雷马故事》、《左岸》、《铁铲能手》、《犯罪世界随笔》、《落叶松的复活》和《手套,或名科雷马故事之二》。
从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七三年,沙拉莫夫一直埋头写作这些短篇。他在劳改营和流放中度过了二十年,这部劳改营史诗也写了二十年。他那悲剧性的生活和整个一生,就是对这场悲剧的回忆,记录在文字里的回忆。
沙拉莫夫生前未能看到他的小说在俄国出版。在俄国只出版过五本薄薄的诗集,而且被大肆删削,残缺不全(《火镰》,一九六一年,莫斯科;《树叶沙沙响》,一九六四年,莫斯科;《道路与命运》,一九六七年,莫斯科;《莫斯科的云》,一九七二年,莫斯科;《沸点》,一九七七年,莫斯科)。
直到一九八七年,他的小说才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一九八九年,在莫斯科、哈巴罗夫斯克、马加丹等地开始出版小说集。一九九二年,由“俄罗斯图书出版社”出版了两卷集的《科雷马故事》,一九九四年出版了诗集《科雷马笔记本》,一九九八年出版了四卷本的沙拉莫夫文集(“文艺出版社”、“瓦格里乌斯出版社”)。
沙拉莫夫的小说被译成英文、法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德文、日文及其他文种。
还出版了许多论述沙拉莫夫的优秀著作: E.В.沃尔科娃教授的《瓦尔拉姆·沙拉莫夫的悲剧性悖论》(1998年,莫斯科)、F.阿帕诺维奇的《一种新散文》(1997年,格但斯克),以及米利·贝卢奇(法国)、L.托格尔(以色列)、高木美奈子(日本)、皮埃特罗·西拉季(意大利)、艾琳娜·米哈伊利克(澳大利亚)、劳拉·克莱因和迈克尔·布勒威尔(美国)、迈克尔·尼科尔森(英国),以及Л.季莫菲耶夫、А.Д.西尼亚夫斯基、M.黑勒、B.涅克拉索夫、B.约西波夫等人的学术专著和论文。
在对沙拉莫夫的散文和诗歌所作的众多评论中,我想引用一些论述:
“他的作品犹如水晶,向我们展示出不同的侧面。这些侧面,有的经过精心琢磨,有的故意不加修饰,全都包含着无穷的意蕴,闪烁着美学的光斑。看来,他的空间已超越地域,‘直达飞驰的宇宙’。而时间也奔往世纪深处,到达圣经起源的时代。”(E.沃尔科娃,1966年4月24日,列宁格勒)应当说,时间不仅奔往世纪深处,也飞向人类文明的未来。
一九八〇年,沙拉莫夫的一本薄薄的小说集在美国出版后,著名政论家和批评家哈里逊·索尔兹伯里写道:“沙拉莫夫的文学天才,犹如钻石般光彩熠熠……即使这本小小的选集就是沙拉莫夫的全部作品,也已经足以让人们记住他的名字……这些小说,简直就是一抔金刚石!”作家索尔·贝娄当时也这样评价沙拉莫夫的小说:“《科雷马故事》是一本反映生活本质的书。”
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身患癌症,生命垂危时,阅读《科雷马故事》,并在一九八六年一月十三日的日记中写道:“读沙拉莫夫的《科雷马故事》——这真是难以置信!这是一位天才的作家!并非因为他写的事情如何,而是因为他留给我们——读过他的作品的人——一些怎样的感情。许多人读过他的作品后都感到惊奇:经过所有这些恐怖之后,哪来这样纯洁的感情?他讲述无尽的痛苦,以他自己不妥协的真理——他惟一的武器——使人们对这个曾经生活在地狱里的人顿生怜惜,肃然起敬。”
沙拉莫夫的小说,不仅使人们对被屠戮者感到悲痛,迫使他们想起地狱生活,而且能增强读者的道德力量和对正义的渴望,要求他们行动起来,而不只是说说空话。要求他们抵抗邪恶。
“如果从大的方面看,从艺术方面看,在《科雷马故事》中,恶总是遭到失败,善总是取得胜利。”(沙拉莫夫:《论散文》,《文集》第四卷,第362页)
此外,作品中还有着人所必需的东西——道德的典范,作者不妥协地抗恶的形象。
维克多·涅克拉索夫读过《科雷马故事》后,被小说的艺术力量,更被它的道德力量所震骇:“毫无疑问,沙拉莫夫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不仅在俄国文学,而且在世界文学的所有巨匠中,他也占有一席之地……《科雷马故事》是一幅回顾生活(如果这可以叫作生活的话)的巨大马赛克。只有一个小小的区别,即组成这幅马赛克的每一小块石子,本身也是艺术品,都保存着创作的完整性……沙拉莫夫的作品要反复阅读,要当作某种祈祷文来背诵。”(《世界言论》,1992年第3期,第81页)
我对沙拉莫夫十分了解。我敢说,大概没有一位作家,其个性与其创作更为一致。我们知道大量例证:趋炎附势者、渺小自私之徒却在教训别人;另一些人则玩文字,像玩一只空罐头盒。
沙拉莫夫写作时,是把自己的心血浇灌在字里行间的。他不仅用语言,而且用自己的生命,用全部独立的思想,用天才的力量,用坚忍不拔、刚直不阿的个性和崇高的精神,谆谆告诫读者:
像阿基米德在沙地上
捕捉一闪即逝的想象之影,
我在破皱不堪的纸页上,
涂下最后的诗文。
我自知这不是儿戏,
这性命交关……可是为了生存
我像阿基米德,不会放下笔管,
不会揉掉已经打开的笔记本。
在诗歌中,沙拉莫夫最为坦荡、最为虔诚。对他来说,诗比一切都宝贵。这是同世界、同大自然、同人类用“共有的语言”对话(他的一篇随笔就是这样命名的:《诗歌——一种共有的语言》)。(《文集》第四卷,第321—322页)
诗歌对每一种现象作出反应,捕捉每一种声音、每一道光线。世间万物都可以入诗——树木和石头的声响,风雪和溪流的低鸣。而隐藏在这一切后面的,则是人的命运。
沙拉莫夫的散文是诗人的散文。他的诗同样富含讽喻,意蕴丰赡,内涵深刻。它们看上去很朴实,跟他的散文一样朴实,但这正是它内在深厚与复杂的标志。沙拉莫夫在《我不需要修饰》一诗中说:
让谁也识不破你话中的秘密,
这才是高妙、幻化、离奇!
把主人公深埋在岩石下面,
让本性转化成物质……
沙拉莫夫的一生始终命途多舛。他失明失聪后,死在残老院。这位诗人在那儿度过了最后的日子。我保存有他去世前两周写下的诗稿。
他是作为胜利者死去的。一个战胜了狂暴、卑鄙、谎言的胜利者。不过,他死的时候,已经能够把一九七八年伦敦出版的俄文版巨著《科雷马故事》捧在手上了。
要像哥白尼幸运而死,
不早不晚,正是现在——
当死神也不再叩击
我这扇孤独的门。
一本好书即将诞生,
那可是未来万古流芳的息讯。
现在就辞世吧,一刻也别迟缓!
[责任编辑:徐鹏远 PN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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