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先锋文学成主流是时代的自然改变
2015年12月05日 11:44
来源:澎湃新闻网 作者:赵振江 陈柯芯
60岁的吴亮一头长发,系波点围巾,讲起话来中气十足,颇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阵式。虽然目前是《上海文化》的主编,他也自称在90年代初以后就慢慢淡出了文学批评圈,但这个圈子并没有忘记吴亮。
60岁的吴亮一头长发,系波点围巾,讲起话来中气十足,颇给人一种睥睨天下的阵式。
虽然目前是《上海文化》的主编,他也自称在90年代初以后就慢慢淡出了文学批评圈,但这个圈子并没有忘记吴亮。
11月27日,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举办的纪念先锋文学30年学术研讨会把吴亮列为第一个主题发言者。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是国内最早提出先锋派的批评家。
会议当天,吴亮接受了澎湃新闻的专访。访谈中,他首先厘清了先锋文学读者群这个概念,分析了30年来先锋作家的演变和现状。
北京师范大学举行的先锋文学30年学术会作家专场上,吴亮发言。澎湃新闻记者李坤图
先锋是为了争取空间
1986年9月26日,吴亮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谁是先锋作家》的文章。
彼时,31岁的吴亮参加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组织的新时期文学十年会议,时任所长刘再复。会议有200多人参加,涉及到20个省市。“我们都是刚刚出来的文艺界小兵,愣头青,当然是跑来旁听的。”29年后的如今,吴亮回忆,刘再复在会议上做了主要报告,讲的是人道主义、人性论,此后对会议的报道就集中在以人道主义和人性论作为新时期文学的主要出发点。
“当时还有一个次要的话题,大家讨论得很热烈,那就是先锋文学,所有主流媒体都没有报道。”吴亮介绍,“本人的评论为什么会出现呢?《中国青年报》的一个年轻姑娘坐在我的旁边,跟我聊了聊,说他们就需要这样的文章。”吴亮回忆,“我半小时就写出来了,在这一年的9月20号左右就刊出了。”
吴亮
自此,吴亮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上风头愈健,以犀利而敏感的批评著称,在对马原、孙甘露这两位先锋作家的评定上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加之北京大学陈晓明等一系列批评家的推动和所谓先锋作家群的出现,很快先锋文学几乎成为一门显学。
“为什么会用‘先锋文学’?我的记忆不是特别清楚,可能是会议中用了这个词。我的记忆中,讨论文学的时候还没有使用‘先锋’这个词。”记忆力不错的吴亮却怎么也不能一下子想起当初怎么用到“先锋”这个词。
事实上,他最早知道“先锋”这个词是在1962年。吴亮进入小学,听到了《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这种记忆,过了53年以后,吴亮还是牢记在心。
“有一次儿童节,我戴上红领巾,穿了白衬衫、蓝裤子,还特意让我妈妈买了白色的跑鞋。我们四个人围着学校转了一圈。这是我小时候非常幸福、非常憧憬的时刻。”这是吴亮对“先锋”的最早记忆。
由于吴亮父亲在1937年参加一个抗日组织是托洛茨基组织,被上海的巡捕房逮捕过,这一案底成为他此后一生的噩梦,也影响到了吴亮的成长。“1968年,开始清查阶级队伍,我父亲又被抓出来了。那个时候我是13岁,正在身体发育的青春期。我们的邻居全都知道我父亲是一个‘托派’,他们和我一起玩儿的时候,稍微有一点不开心,就说你爸爸是托派。那个时候,我只能被迫在家里看书,不出门。一个13岁的男孩已经开始压抑了,没有自己的空间。”吴亮回忆。
“我在8岁的时候对‘先锋’的认知,是真正的乌托邦。我的同学们有共同感。慢慢的,你的家族和你的个人被驱赶,你已经不存在了,你就回不去了。在‘被回不去’的整整7年当中,有人说你是自学成才。其实不是,书中有另外一个世界,我可以借以藏身。也是80年代初的时候,有一个作家发现了我,建议我写作。我重新获得了好多朋友,开始进入这个空间。这是80年代的写作还没发生的时候,这是我的前史。”吴亮介绍。
“到了1985年,我也不认识马原,也不认识苏童。只要看到我认为是跟我一样的异类,我就忍不住要跟他说话。”1986年的时候,大家都在讨论人道主义、人性论,但对吴亮来说,这远远不够。
“那个时候说写真实,我说我也真实,人家说你不典型。你说你也很典型,人家说你政治上有问题。所有写作的权都在官方。80年代初期的文学涵养比较低的作品得到那么大的轰动。什么叫真实、什么叫典型、什么叫时代,解释权属于他们,不属于我们。我们只能另开一路,我们只能谈结构、谈语感、谈叙述,我们不谈政治、不谈时代。因为我们只谈了你们不谈的东西,你们觉得惶恐或不理解,但我们的空间存在。”这或许也是先锋文学破蛹而出的背景。
“为什么到了90年代初以后,我就慢慢淡出了这个圈子?因为我觉得这种空间结束了,另外一种消费的空间出现了。所以先锋文学的秘密就在于每一个参与这样一个运动写作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此而已。”吴亮以此结束了他的演讲。
文学批评家吴亮澎湃新闻记者李坤图
【对话】“三十年后先锋已成主流,这是代际的自然改变”
澎湃新闻:讲起先锋文学,现在很多读者都不知道是指什么。你是最早提出先锋文学这个概念的,现在回过头来,你会怎么解释先锋文学?
吴亮:我没调查过,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会读80年代这些先锋作家的作品。假如说读者不是做文学专业,会不会在书店里买一本余华的书,或者是莫言早期的作品,我不确定。
我们正在纪念的先锋文学,三十年来基本还是在文学院的文学圈子里被讨论,甚至连出版商都不会讨论的。出版商不会有历史感,是商业驱动的。比如一个作家已经过时了,就会被淘汰。除非他又冒出来了,像马原写出《牛鬼蛇神》,那么他的历史就成为今天他炒作这本书的源头,比如我想起一个历史的记忆,把他弄出来做一个“王者归来”的噱头。
一些先锋文学作家的作品在今天还在被人们阅读,是不是一定和他的历史有关,我觉得未必。比方格非,他写了很多作品,他的《江南三部曲》影响比较大。但是按照我作为读者的直觉,看过他三部曲的人不一定要把他所有作品都看完,或许三十多岁的人开始买格非的作品,他们不可能知道他的早期作品,除非是超级粉丝,但那种情况并不多见。
所以今天我们讨论的问题“通向世界性与现代性之路——纪念先锋文学30年”,基本上还是在当代文学史的范围内。我们这些参与的人还能找得到,其中一部分人还在继续写作,有一部分人现在没有影响了继续找过来,有些人是现在才开始产生影响的,当年他们不在现场,所以这种话语与我们当年是差异很大的,语境都变了。
实际上,是因为大学里设学科,有很多专家,他会有很多专题,博士生有一些论文之类的,但研究先锋文学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澎湃新闻:我在今天会议现场观察到,当年所谓的先锋作家们,他们追求形式感,突破、反叛,经过三十年后却坐到舞台上接受大家的致敬、表扬,他们可能一定程度上是回归主流,或者是被回归主流,这样的现状是否和所谓的先锋精神形成一种悖论?你如何看待这个现象?
吴亮:我觉得主流这个概念也是移动的东西。比如作为主流的意识形态,人道主义和人性问题现在已经不是问题了。尽管事实上并没有解决,或者说某些部分还没有解决但现在不再提了。现在留下了一个当时非常次要的话题——先锋文学被大家大张旗鼓地在交谈,这就是主流话语的改变。
澎湃新闻:30年前他们所谓的先锋代表文学,其实是和当时主流社会相冲突的,现在却成为主流?
吴亮:这是代际的自然改变。因为当时出来的时候,所谓“老中青”,我们是青年人,老年人真的就不多了,像巴金等很多老年人都健在,还有一些中年人,比现在的我们还小一点,他们五十多岁。三十年过了以后,我们是老年人了,所以完全不同了。
澎湃新闻:现在,有没有这样的年轻人跳出来说他们能够以同样的,或者说类似先锋的气质和精神来做事情?
吴亮:现在的年轻人不再使用这种语言了,后来的是用一些其他的语言来代替,是有代际的。比如80年代所发生的事情,后来90年代就不太被讨论。70年代作家,或者70年代出生的人,或者80、90年代出生的作家,他们脑子成熟是在二十年以后的,这是另外一个命名方法。
80后有一些比较媚俗的新文化现象,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郭敬明,我们先不管他的价值,但他肯定是一种文化现象,而韩寒又是一个文化现象,韩寒尖锐的部分算不算一个先锋派?他有些像安徒生笔下的小孩子,所以这个倒不能做同样的比较。
但是重要的是,他们都非常有个性,他们都有自己的粉丝,他们都代表不同群体的取向。和我们当时还不同,我们当时虽然有非常个性的个人风格,但是我们是从“文革”过来的,所以我们的共同感比他们更强烈。虽然我们强调我们个人空间,但是我们共同感非常强。
至于先锋派和假先锋派这方面我当年写过很多文章,我当时写过一篇有三种作家,一种作家是先锋作家,一种作家是传统或者通俗作家,他们是为大众写的,还有一种就是机会主义作家,他们可能是时而写写,他们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容易模仿的手艺,确实有这种情况。
80年代后期的中国,期刊非常繁荣,是期刊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每一个省市都有文联,或者作协,或有一个省级刊物。而且那时候国家财政给每一个地方的文化单位补助,那时候人工等各方面还比较便宜,大家都有办公室,发行量也很大,社会的诉求也大:右派改正、正在发生的变革、知情的命运……那时候邓小平和胡耀邦出现在中国作家协会纪念会议上,老中青三代作家感动得很,上面下面都谈笑风生的。
澎湃新闻:其实背后是有一个非常大的时代和历史、社会的背景,包括先锋文学,也是这个背景下产生的?
吴亮:先锋文学倒是不能和这个直接挂钩,先锋文学仅仅是在文学当中一个样式,延缩的方式,我们只有这么写作,我们才能脱颖而出,实际上我们已经证明这一点了,而且那个时代开始的时候,不是刊物很多吗,诗歌有一点现代派是可以接受的,因为诗歌一直有象征主义,而且他们篇幅比较短,三五句,北岛的诗也就两三句,登就登了,也具有象征性。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的时候开始了出现了一些好像比较难读的小说,问题就来了,没有性格、没有情节,为什么我们看不懂,那么晦涩?1978年上海《外国文学》创刊,还配套外国文学出版。你想1980年左右,《橡皮》《嫉妒》《古拉格群岛》都发行了。
上海译文出版社以很快的速度出了大量西方的作品,这些作品影响都很大,但是这里要有消化过程,还要看每一个从事写作的人,他对这东西有没有领悟性。你可以学《红楼梦》,也可以学马尔克斯,你也可以学博尔赫斯。说好听一点叫学习、模仿,难听一点叫抄袭,什么叫抄袭?抄袭是有些地方沿用套用一些东西,把东西改一改,把它纳入自己的范畴来讲我的故事,这个事情古今中外从来没少过。现在先锋这个概念确实不用,用的话人们仍然把他定格为文学史上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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